他们,缺席诺奖领奖
摘要:人道主义作家和文学匠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然而当他们被授予同一个奖项——诺贝尔文学奖时,他们的内心涌起的波澜绝对是不一样的
人道主义作家和文学匠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然而当他们被授予同一个奖项——诺贝尔文学奖时,他们的内心涌起的波澜绝对是不一样的,因此,结局也不相同,欣然接受或断然拒绝!他们的所作所为构成了人类史上起伏不定的曲线——作品看上去像一个喷泉,而事实上它却是一块海绵。
萨特:
为保有知识分子的独立性
1963年,58岁的萨特出于经济拮据的缘故,执笔重写自传《词语》,1964年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此书。《词语》让萨特获得了1964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理由是:“他那思想丰富、充满自由气息和探求真理精神的作品已对我们时代产生了深远影响。”
然后,世界再次震惊的是,萨特竟然致信评委会,请对方取消这项决定。但瑞典皇家文学院并没有因为萨特的意愿而改变决定,依旧把奖项授予他。
10月22日,萨特委托瑞典出版商在斯德哥尔摩宣读声明:“我不接受一切官方给予的荣誉,当我创作作品时,我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奖赏。”
萨特一向弃绝来自官方的荣誉,无论是战后法国当局授予他的荣誉勋位勋章,还是来自瑞典的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看来,一个知识分子在政治、社会和文学方面的地位,仅仅来自他个人的学养成就,而非世俗名声。这些荣誉会让一个作家的真正价值受到遮蔽。他表示,签名落款为“萨特”,是一回事;签名落款为“诺贝尔奖获得者萨特”,却是另一回事。
分析萨特拒奖原因有几点:首先他为了保有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精神自由,不愿与任何官方和组织合作。
其二,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一个哲学家实在是张冠李戴。萨特一生最为看重的是他的哲学体系,从1943年出版《存在与虚无》到1960年完成长达750页的《辩证理性批判》,这期间他一直对自己的哲学思想不断进行修正,从最初的存在主义到存在主义人道主义,再到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可谓为构建自己的哲学体系费尽了心血。
事实上,他利用文学的形式,形象地展现了他那复杂的哲学思想,他的文学作品首先是哲学,其次才是文学。
其三,自大的萨特一直认为自己伟大的一面,他人只能领略百分之几,当社会以诺奖对其褒奖时, 他的自我肯定与外在肯定产生了一定的落差,于是他断然拒绝了。
第四,尽管萨特在拒奖声明中写道:“我的意见并不是说,诺贝尔奖是一项‘资产阶级’的奖金,这正是我所熟悉的那些阶层必然会做出的资产阶级的解释。”但事实上,他一直唾弃资产阶级那种虚伪和腐朽性。
其实,不仅仅是萨特,但凡任何一位人道主义作家,都能意识到这点,而作为文学匠人,他只能逃避苦难而假装赞美生活。
帕斯捷尔纳克:
美中情局暗助获奖
经1957年诺奖获得者加缪推荐,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凭借《日瓦戈医生》,以“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罗斯叙事文学领域中取得了杰出成就”而获得195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用了8个字致电瑞典皇家文学院:“感谢,高兴,自豪,难堪。”
然后,厄运很快落到帕斯捷尔纳克身上,苏联政府认为授奖是西方一次怀有敌意的政治行动。苏联《文学报》写道:帕斯捷尔纳克为了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就像为了30枚金币而出卖耶稣的犹大一样,加入了国际反苏宣传,必将受到人民的唾弃。
获奖当天,身为苏联作协书记处第一书记的费定闯进帕斯捷尔纳克家,要求他立即发声明拒绝获奖。帕斯捷尔纳克给作协写了一封信:“没有什么能迫使我放弃授予我——一个生活在俄罗斯,从而也就是苏联现代作家的荣誉。不过,诺贝尔奖金我打算交给保卫和平委员会。”
几天后,帕斯捷尔纳克被开除出苏联作协。作家们一致通过致苏联政府的公开信,要求剥夺帕斯捷尔纳克公民权,并将他驱逐出境。10月29日,苏共中央决定,开除帕斯捷尔纳克的情人伊文斯卡娅公职。
帕斯捷尔纳克屈服了,当天便给斯德哥尔摩和苏共中央发去电报,对前者写道:“鉴于我所从属的社会对这种荣誉的用意所作的解释,我必须拒绝这份已经决定授予我的、不应得的奖金,请你们别抱怨我自愿放弃。”而对后者则哀求说:“请把工作还给伊文斯卡娅吧,我已经拒绝获奖了。”
针对一部小说海外出版而对作者进行打压,显然是苏联体制霸权的体现,然而问题并不简单:在东西方冷战之际,美国对苏联实施和平演变战略,因此在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提名开始之际,美中情局出资帮助《日瓦戈医生》俄文版出版。
不久,印度总理尼赫鲁致电赫鲁晓夫,建议成立保卫帕斯捷尔纳克委员会,使他免于获刑和尽快平息事态。这个建议也合赫鲁晓夫的心意,责令帕斯捷尔纳克写两封公开忏悔信,一封写给苏联人民,发表在《真理报》上;一封则写给赫鲁晓夫。事实上,这两封信均非帕斯捷尔纳克所写,但是最后的签名,却是他本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帕斯捷尔纳克“在两个时代还未愈合的伤疤处”的写作和生活注定了他的悲剧,所以是诺贝尔奖要了他的命。
贝克特:
非母语创作者的荣誉是反讽
196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竞争者是历年来最多的,在103名候选人中,有法国小说家安德烈·马尔罗、英国诗人威·休·奥登、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甚至还有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美国电影大师卓别林等。在法国文学界,人们一致断言马尔罗肯定会获奖,因为他这一年已不再在政府部门任职,但瑞典皇家文学院更喜爱另一位用法文写作的爱尔兰作家贝克特,由于“他那具有奇特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困乏中得到振奋”而获奖。
然后,这个荒诞派戏剧家风闻自己获得诺奖时,竟做了一个“荒诞”举止,马上躲到一个小山庄里去了,而那个小山庄正好遇上山洪暴发,他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
贝克特有他的难言之处,正如瑞典皇家文学院常务理事罗金授奖辞所说:“如果将敏锐的想象力和逻辑掺拌到荒谬的程度,结果将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诡谲,或是一个爱尔兰人,如果是一个爱尔兰人,这似是而非的诡谲会自动地包含于其中。诺贝尔奖确实曾有被分享的情况出现,有趣的是,今年正发生了这种情况:一份诺贝尔奖颁给了一个人,两种语言和第三个国家,而且是一个分裂的国家”,当整个世界热烈祝贺这位戏剧家时,他的祖国爱尔兰异常愤怒,拒绝承认这位得奖者是她的儿女,因为他放弃了祖国的盖尔语而去使用两种外国文字——英文和法文。
一个不用母语创作所得到的荣誉是一种强烈的反讽,敏感的贝克特只有放弃才能安心。
但是,法国政界人物开始使用政治手段劝导贝克特,这位“身不由己”的获奖者同意接受此奖,但坚持由于健康缘故,本人无法亲赴斯德哥尔摩领奖。但他也反对爱尔兰大使代他领奖,只得委托出版商出席庆典活动,并领取了7.5万美元奖金。
索尔仁尼琴:
人道主义被政治玩了一把
1970年10月8日,瑞典皇家文学院宣布第一次获得提名的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因“发扬俄罗斯文学的宝贵传统方面所显示的美学力量”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评委会在没有对他全部作品进行分析和研究的情况下,即决定将诺奖的桂冠戴到这位出名没几年的作家头上。这是出于文学以外的因素:索尔仁尼琴当时处境危险,颁奖在对他创作进行肯定的同时,也想通过颁奖来拯救他的生命。
在这里,诺贝尔奖显然涉入政治区域,尽管他们做出解释:“当时瑞典政府认为,如果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索尔仁尼琴,将会影响瑞典和苏联两国的关系,政府由此建议学院重新选定获奖人,但是,学院并没听政府的话。”
然后,苏联政府表态,诺贝尔奖评委会的决定是反苏政治敌对势力的行为。索尔仁尼琴也表示因为个人原因而取消领奖,直到1974年他才解释说:“难道我会为领这么个奖而离开俄罗斯,最终失去祖国,无家可归吗?”
1945年,索尔仁尼琴因批评斯大林而遭逮捕。1964年,他被提名为列宁奖金获得者。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得奖,赫鲁晓夫便退出了苏联政治舞台。索尔仁尼琴公开与苏联政府抗争,他写了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和秘密的检查制度”,并由于手稿流落海外出版等原因,1969年,被开除出苏联作协。
索尔仁尼琴于1974年因叛国罪被捕,并被驱逐出境,送往西德,随后到瑞士,直到流亡美国,同年10月,美国参议院授予他美国荣誉公民称号。
1974年12月10日,索尔仁尼琴亲赴斯德哥尔摩补领4年前的奖,他发表了4分钟的演说:“任何文学与科学奖金的美好使命都正体现在这里——有助于前进中的发展。”最后,他表示:“我跟你们大家都知道,艺术家的工作是不能纳入贫乏的政治范畴的,正如我们的整个生活,不管我们怎样去捕捉,其中也不会有我们社会的意识。”
耶利内克:
我为获奖而感到绝望
2004年10月7日,瑞典皇家文学院宣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为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理由是:“在她的小说和剧本中发出的反抗之声如音乐般流动,她的语言充满非凡的热情,揭露了社会的陈腐思想及其高压力量的荒唐。”
耶利内克在世界文坛并不著名,她的获奖是一个冷门,她击败了不少排名在她之前的著名候选人,如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印度裔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及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等。
从这一点上看,耶利内克挺符合萨特1964年拒奖时发表的声明:“诺贝尔奖并不能对它增加什么,相反的,它反而把我往下压,它对那些找寻被人承认的业余作家来讲也许是好的。”业余作家耶利内克就这样被意外寻到了。
而在得知自己成为第一个获诺奖的奥地利人后,耶利内克并未如人们意料的那样激动,相反,她在当月8日发表声明,正式宣布自己不会去斯德哥尔摩接受该项大奖。她罗列了两条理由:第一,身体健康状况不佳,有社交恐惧症;第二,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获得这一大奖。
耶利内克的作品经常讲述女性被毁掉的故事,强烈批评男性的专制和暴力,因此,她得到了“激进女性”的绰号。她还与自己的祖国奥地利对立起来,与政府完全保持着距离。她的疯狂是那么强烈,她的批判意识企图要跨越历史和民族的界限。
最后,耶利内克的确没有亲自去领奖,但她也没有拒绝,这是一种中性的姿态。
(作者系诗人、戏剧评论家、《空中生活》主编)
链接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致谢辞(节选)
●阿尔贝·加缪(1957年)
秉承自由精神的瑞典皇家科学院将这份殊荣授予我,万分感激之余更添万般惶愧。再理智的人,再理智的艺术家,都渴望被认可。我也不例外。但比起自己所做的一切,这份殊荣是过于沉重了。一个年届不惑却依然满怀困惑的人,创作生涯正值中途,习惯远离朋友、孤独劳作,突然被拦下脚步、推至聚光灯下,四顾无援的我怎能不惊慌失措?我将藉着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份荣耀?此时此刻,就在欧洲,有许多作家,甚至是最伟大的作家,依然默默无闻、乏人问津;此时此刻,就在我出生的地方,依然不幸接连着不幸。
没有艺术,我的生命将不复存在。但我从不将这艺术置于一切之上。如果说艺术对我而言不可或缺,那是因为它决不自我孤立,在与他人同等的层面上,让我本色地活下去。我觉得艺术不应是独自享受,而是一种方法,用它来感动大多数的人,向他们奉献一种超乎苦痛和普通欢愉之上的形象。它迫使艺术家不再自我孤立,让他臣服于最卑微、最普遍的真理。
再来谈谈作家的角色,同样责任重大。确切地说,今天的作家不应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他将形影相吊,远离真正的艺术。任何暴君的千百万军队都无法将一个作家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尤其当这个作家同他们步调一致的时候。相反,一个无名囚徒的沉默,一个被遗弃在世界另一个角落百般受辱的囚徒,就足以将作家从流放中召回,就算这个作家身处优境,只要他不忘记这种沉默,用艺术的种种方式来彰表这种沉默。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强大到不负这一使命。但在作家漫长一生的境遇中,晦暗也好,腾达也好,在暴君的铁牢中也好,能自在发出声音时也好,只要他尽力做到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他就能重新找回勃勃而富有生机的集体情感和支撑。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这两条也足以体现作家职业的伟大。既然作家的使命是团结尽可能多的人,那就只有容忍谎言和奴性。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孤独的荒草到处疯长。无论我们每个人有怎样的弱点,作家职业的高贵永远植根在两种艰难的介入中:拒绝谎言,反抗逼迫。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之妻莫妮卡代致(2011年)
我代表我的丈夫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想对你们说,我们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感到多么的荣幸和激动。
托马斯16岁那年便开始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写作。当老师的课一旦变得比平常更具有挑战性,他们之间就彼此传递笔记和诗歌。
“那些迅速写下的话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托马斯在后来写道。“诗的雏形已经在那里。官方的生活课在喧嚣,我们互相递送着灵感。”
●莫言(2012年)
我获奖以来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由此也可以见证到,诺贝尔奖确实是一个影响巨大的奖项,它在全世界的地位无法动摇。我是一个来自中国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在这样一个殿堂中领取这样一个巨大的奖项,很像一个童话,但它毫无疑问是一个事实。
文学和科学相比较,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文学的最大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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