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破除偶像迷思
周江林
小说家茨威格在《蒙田》开篇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蒙田和莎士比亚一样,是我们同时代人。蒙田并非是一个“典型”的人文主义者,他拥有怀疑主义精神,但并不怀疑一切,本质上,他更接近一个贯彻“不置可否”信条的读书人,他自身的种种矛盾与当下困境中的我们是合拍的,是对20世纪自尊研究的一种警示:“在我们身上无底可言,只有无尽的表面。”因而蒙田就是现代!
蒙田是我们每一个自己
倘若抛弃思想,蒙田的人生可谓乏善可陈:与英女王伊利莎白一世同时生于1533年,担任波尔多法官13年,又当了4年市长,结婚生子,一直居住在蒙田古堡,卒于1592年。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真正醉心过工作和家庭,而是着重于思索与写作人生。
蒙田的随笔从古代轶事,掺入个人议论,引到人生须臾、生死苦乐、命运无常的命题,最后告示世人怎样过好一生。按照这个思路理解,这位箴言家为近5个世纪的人类留下了看似浅显的立世箴言,相比爱默生、尼采、克尔凯郭尔的箴言更接近心灵鸡汤。蒙田曾言“我在饭后与饭前判若两人”,他指出肉体对人的制约。不仅肉体,文化也在制约我们,知识、准则或者所谓的道德观念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正确。
身为贵族及曾经的地方官,蒙田长袖善舞、懂得交际,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演戏;他具有同情心,但畏惧责任;他热爱命运,却又充满怀疑。蒙田还坦承自己健忘、懒散、胆小和爱慕虚荣,想过平静、闲适的生活。
茨威格写道:为了能真正读懂蒙田,人们不可太年轻,不可没有阅历,不可没有种种失望感。年轻时的茨威格把蒙田为争取心灵自由所作的斗争看做是历史上的斗争,当青春远去,历史重现,人们才明白蒙田说的人生最重要的价值是:青春、健康和自由。
蒙田集所有矛盾和不合理于一身,但他表示,这就是人性,他以自己的诚实、自由和懒散落入尘间,为我们破除了伟大人物的偶像迷思。
乡村贵族成长史
蒙田的矛盾始自童年。母亲是西班牙后裔,父亲是波尔多小贵族,任裴黎葛法官兼波尔多市长。自出生起,蒙田便成为父亲培养贵族计划的一部分,他把摇篮里的儿子送到城堡外的乡下,寄养在一个贫穷的伐木工家庭。这种让孩子接受“自然人”教育的做法,比卢梭提倡的早250年。3年后从乡下接回儿子,父亲又作出第二个惊人之举,聘请一位不懂法语的德国医生做儿子的家庭教师,并立下家规:凡有蒙田在场,只能讲拉丁语。
不足20岁时,父亲为蒙田安排了一次壮丽的欧洲旅行,八个仆人护卫着这个公子哥儿,在欧洲大陆游荡了一年,不仅随身所带吃穿用和取暖等家什一应俱全,甚至连做饭的炊具、烧茶的铁壶也是自家的东西。然而,这一趟豪华旅行下来,效果却适得其反。蒙田自惭形秽,他深信自己永远不可能融入欧洲王室那优雅富贵的上流社会。
神秘的命运的力量
蒙田一生没与女人产生绯闻,但后世曾怀疑他与一个名叫拉博埃蒂的男人同性恋。
“一种神秘的命运的力量把我们带到了一起。”《论友谊》是蒙田《随笔集》中情感投入最多的篇章:“你也知道,爱这种东西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看到有男人爱上一个独眼女人,你问那名男子为什么爱上那个丑女人,你以为对方真的愿意告诉你吗?事情的真相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正是这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使我爱他,使他爱我。”蒙田感性地说,“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1557年,蒙田任职波尔多最高法院时相识了才子、议员和作家拉博埃蒂,两人成为莫逆,后者死于1563年大瘟疫,这使得28岁的蒙田异常悲恸,他在亡友床边守候三天,后来蒙田有了七年的沉默。
挚友之死带来的悲痛,促使蒙田从婚姻中寻找宽慰。1565年,他娶了拉夏塞涅。蒙田认为,维系婚姻的应该是友谊,而不是爱。《随笔集》写道“婚姻是一种明智的交易,在婚姻里,性欲已不那么癫狂,而是较为深沉,也有所减弱。爱情不愿意男女双方不靠它而靠别的东西维系一起,当它混在以其他名义——比如婚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它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在婚姻中,联姻、财产的分量与风韵、容貌同等重,甚至更重”。
蒙田的婚姻观与今天的中国现状作一对比,你会惊讶地发现,他的洞见穿越了500年,依旧犀利!
隐居岁月修正果
1568年,父亲死于肾结石,38岁的蒙田袭其封号与领地。不久,他卖掉波尔多最高法院职位,退出了所有的外界活动,把余下的21年都消磨在马匹、狗和书的上面。
像柏拉图《理想国》一样,蒙田在城堡拐角处的圆塔三楼安排了隐居书房,“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 他还依照文艺复兴风俗,将泰伦修箴言“我知道什么?”铸在自制的一枚勋章上,书房贴着各种格言,这些格言25条摘自希腊文,32条摘自拉丁文。
后世学者将蒙田思想分为三阶段:斯多噶时期(1572-1574年)、怀疑主义时期(1576年)、伊壁鸠鲁时期(1578-1592年),其实这三派追求的目标一致,都想实现幸福、快乐或富足的境界,而通往它的最佳途径是冷静、免于焦虑,这即为蒙田晚年藉写作修身养性、学习控制自己情绪的正果。
蒙田承袭苏格拉底“一无所知”的态度,凡事均质疑,他“存而不论”的思想核心即是“我知道什么”,对智者派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他给予了法国式的嘲讽:“普罗泰戈拉给我们编了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把人当做万物的尺度,却从来不曾量量自己。”“蒙田的书中有280种至善。”尽管一提到蒙田就充满了焦虑和怨恨,但帕斯卡尔对他还是不吝赞词的。
波尔多市长蒙田
人们通常对法国第四大城市波尔多的第一印象就是葡萄酒,但蒙田两次出任过波尔多的市长。
1581年9月7日,蒙田50岁,他接到了亨利三世亲笔信:“在一致赞成的情况下”被任命为波尔多市长。1583年7月,他的第一次市长任职期满后,再次被选举为任期两年的市长。
1584年,那瓦尔的亨利(即未来的亨利四世)带着40名贵族和全体仆人作为随从到蒙田古堡,他就睡在蒙田的床上,把秘密的任务托付给蒙田。
1585年,蒙田的波尔多市长任期将结束,人们原本会献给他各种荣誉和赞美之词,但鼠疫爆发了,6个月内,波尔多死了17000人,占居民的一半,蒙田家里也有了鼠疫,他带着家人出逃。6个月后,鼠疫被灭,蒙田回古堡,重新工作:寻找自我、认识自我。撰写《随笔集》第三卷。
1587年,当亨利三世和未来的亨利四世之间再次出现危机时,两位君主又一次把蒙田召来担任斡旋者。蒙田一到巴黎却被监禁在巴士底狱,美第奇太后得知立刻释放了他,蒙田便前往沙特尔、鲁昂、布卢瓦和亨利三世商谈。随着这次使命的完成,蒙田为官方的服务宣告彻底结束。
最后岁月——论死亡
如今,这位身材矮小的老头坐在蒙田古堡书房里。
此时,他笔下的生活更琐碎:习惯在午饭后去理发,从来没有戴过眼镜,喜欢掏耳朵,坐着时两只脚也要动来动去,骑马时鞭子总不离,他回忆起童年时代,灵魂特别敏感。
蒙田晚年生活最后四年,一位出自名门望族的年轻姑娘古尔内对蒙田表现出无比热情,而她的年龄几乎不比刚刚出嫁的女儿大。古尔内热爱蒙田的书,也爱上了他本人,她成了他“精神上的女儿”,越来越频繁地到她那里去,一待就是几个月。最后,把遗产中最珍贵的东西托付给她:在他死后出版《随笔集》。
“我们怎么可能不去想死亡,怎么可能挥去死神分分秒秒都在掐紧我们喉咙的念头?”蒙田说:探讨哲学就是学习死亡。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什么时候来也就不管它了。“幸福要等死后才能确定。”
茨威格1942年流亡巴西,与夫人双双自杀前留下未完成稿《蒙田》,最后一句话是:“他是家族中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着蒙田姓氏穿越时代的人。”
(作者为戏剧评论家、《空中生活》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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