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风里的桑德兰

作者:侯宇燕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2-09-14 23:20:00

摘要:个性如玻璃般钢脆的人们不愿苛待自己,甚至放任自流。但他们经常对自己呐喊——要永远保持个人的荣誉与尊严。
    在桑德兰旅居一年,我被海风吹硬了骨头。
    桑德兰小镇
    2004年9月,飞机刚在伦敦希思罗机场落地,我就想起了《虎口脱险》里脍炙人口的歌曲《鸳鸯茶》,口哨哼出的旋律轻巧又俏皮。“这是首英国歌。”电影中法国油漆匠说的,呵呵。
    接下来我转机飞往北部重镇纽卡索,最终落户于小城桑德兰的大学硕士宿舍ScotiaQuay(苏格兰人码头——因此地毗邻苏格兰,且靠海而得名)。绝大多数英美大学都是没有校门的,教学楼、宿舍区如群星散落的民宅,连著名的剑桥大学也没有固定的校园范围和校门——体现出历史悠久的众生平等观念。桑德兰另一处本科生宿舍区就取名为PRECINCT,即“围地”之意。一个个院落绿草如茵,院外即是一片片二层民居,向阳的窗子上终日垂着白纱帘。这种房子大多是出租的,是一个个“微型联合国”,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在门后的小世界里和平共处,还有若干条大狗。
    这个城市是传统的玻璃工业区,现在海边还设有一个很美丽的玻璃制品博物馆,离我就读的MediaCenter不远,闲时我常去品赏那些晶莹剔透的工艺品。不过,在英国经济发达城市的长长名单上,似乎找不到这个东北小城的大名。若在桑德兰幽静的住宅区徜徉,随时都有Lending(出租)字样的大牌子闯入眼帘,洁净无声,萦绕着落寞之感。
    “一个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的小镇,也许是太普通了。但是我们的年轻人看起来对这儿还是满意的,从中学毕业的90%的年轻人都在这儿生活,即使是到外地上大学的年轻人毕业后也都回来了。”这段名言出自19世纪美国作家桑顿·怀尔顿的剧作《我们的小镇》,“这就是我们成长、结婚、生活以及死亡的生活方式……”1947年,张爱玲在她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首映前夕提到了《我们的小镇》,颇有找到同调之感。据说,桑德兰有点儿出息的年轻人都涌到大城市,如约克、纽卡索,甚至伦敦去谋生了,此话不知真假,但一位利物浦人、计算机博士告诉我,如果毕业后留在这儿生活,会深感“Embarrassed”(尴尬)的。桑德兰大学的多数英国学生都来自其他城市。他们看中这儿,除了某些专业排名较靠前外,不外是:一,学费相对便宜;二,因生产力相对不发达,失业率偏高,故此地生活费用较低。但在他们那里,你难以听到对这个城市的美誉。鲜明的畛域之见,微妙的心理落差,和我国中小城市年轻人的心态并无多少差别,甚至更加保守。英国本就是个善于自嘲的保守国度。一二百年前,奥斯丁曾说,“在字里行间,甚至连小说自己都看不起小说。”这句话用于我喜欢的桑德兰那有些尴尬的处境,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但坚硬的桑德兰从来懒得理会外界,甚至同胞的冰冷评价。它依靠本能顽强生存,自得其乐。
    支撑着此地经济命脉半边江山的,是众多外国留学生,尤其是中国学子可观的学费和生活支出;而形成这个地方灵魂骨子的,却是终老于斯的暮色夕照。许多中规中矩、清秀典雅、高傲内敛的老妇人,鬓边眉间飞着昔日金黄的光晕,手挽精美纸袋,款款行走于深巷旧宅。她们时常使我忆起英国古典文学名著中,一个个温雅又精明的老妪来。
    即使雪天,也常可见双唇涂着一丝不苟的艳色口红,颈间系了五彩斑斓小纱巾,穿一袭单薄的鸽灰套裙的老太太。她们瘦弱的双臂各拎几只装满食品的厚塑料袋,吃力地顶风走上高高的大桥。这是重体力活,年轻人都吃不消。可老人们还得保持腰板的挺直,姿态更称得上弱柳扶风。习惯性的微笑维系着剔透玲珑的清冽芳香——一句话,永远的好整以暇。偶尔,我会在此时怀念中国街头扭秧歌的大妈,后者活得“潇洒”,也不大愿意“做”给别人看。当然,有时似乎又过于随意了。
    英国是重视环保的国家,好多年前,部分超市就开始对购物袋收取费用。记得二三十年前,我国人民的传统生活习惯倒是非常符合西方环保精神的:北方人提网兜,南方人挎竹篮买菜、购物;口渴时喝杯一分钱的大麦茶,既解暑又健康。可现在我们把老祖宗的传统丢到了爪哇国,西方国家的人民却自觉地捡起了这些东西。
    老太太们就更加自觉了。即使许多超市仍免费提供购物袋,可她们都主动花10P(相当于1.5元人民币)买上一个大而厚的蓝色塑料袋循环使用,这样就可以节省不少小购物袋。人们都普遍以节约——自己节约,也为国家节约而自豪。
    我们总说汉族文明同化性极强,依我看,现在西方一些优良风俗潜移默化的力量也毫不逊色。比如,学校的小吃店是开架售货的,更无人监督,可这里是君子国,学生们都自觉地拿着饮料薯条耐心排队付款,从未见顺手牵羊者,也无人插队加塞。在那种环境里,这简直是极大的耻辱。到底,人都是从众的嘛。
    传统习俗与宗教文化
    和中规中矩的老年闺秀相比,青年们可有些懒。英国到处都是陡峭的石板路,常见首如飞蓬的年轻女孩呵气连天地推着婴儿车跌跌撞撞地行走,四五岁的大孩子随行在侧,颇努力地协助妈妈。而不少做爸爸的,则迷迷糊糊地跟在后头。不过,能陪同伴侣出行而舍弃与一众酒友在酒吧观球的男人,已经很模范,很令女人知足了。女人们似乎也不做过高要求。
    为什么在西方社会出现这种现象呢?以我个人的感性体察,概因西方国家未经历过“妇女半边天”运动的全面洗礼,所以普通女性(当然排除美女、女强人)仍把得到一个丈夫,以及维持这个丈夫的欢心看成要事。几千年前古希腊有出名剧《美狄亚》,女主人公美狄亚背叛娘家死心塌地和心上人结为连理,又为他生儿育女,可丈夫却在十年后投入第三者的温柔乡,夫妻反目成仇。美狄亚一气之下竟然把两个孩子杀了,以报复负心的男人。这是很可怕的,西方式的决绝。而中国戏曲就极少见母杀子的悲剧,尽管痴心女子负心汉的家庭模式在传统中国更为普遍。“哀而不怒,怨而不诽”的中国传统女性,远高于对男女情爱的渴求。解放后,妇联又提倡女性要自尊自立自强,个人觉得还是为中国的男女相处提供了一个比较正面的模板。
    “有土此有人”,当传统习俗与宗教观念结合渗透后,西方已婚妇女普遍看重自身名分,结婚戒指从不离手。世态往往逼人紧张,进而沦入凉薄。
    男人就有点两样了。不少已婚男子常坦然地光着两手,让人立刻注意到他没戴戒指。英国男性的结婚年龄普遍晚于女性。作为男人,他们坦然可爱,在中国人看来却有点像长不大的孩子潘彼得,往往在30岁以上才走入“围城”。
    应该说,这个工业城市的大多数中青年女人面部线条粗粝,轮廓鲜明,远够不上完美可人,但她们的胸怀是非常坦荡的。这些女子多少类似于我国大城市里的打工妹,只是打工妹领不到救济金,而且常受歧视;但中国的家庭结构相对稳定,亲缘关系众多,不少打工妹虽苦,却还有亲人相濡以沫,共渡难关。这往往又是前者难以企及的优势。
    小城女子
    因为是英国小城的市民女子,远非传统意义上的淑女和第三世界国家忍辱负重的农村妇人,故而桑德兰的女人常将心底的烦躁不安肆无忌惮地流露于外。有一个无所皈依的灵魂在体内游荡着,随时会冲破理智的堤防。
    未婚妈妈很多,但不一定是漂亮妈妈。她们的共同特点是边打零工,边抚养膝下幼儿。一次又一次地买醉酒肆,穿着暴露的吊带装在深夜落寞归来。英吉利海峡的寒风吹得路边等待出租车的寂寞影子瑟瑟发抖。
    作家迟子建曾对英国人的酒吧生活颇有微词,她认为,“只有丧失了丰饶内心生活的人,才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作家的评论鞭挞入理。不过,毕竟社会生活永远无法达到绝对的平等,无论于精神层面还是物质水平,所以已然存在的事物必有其合理性。况且,含蓄克制的人生常态,就更需要淋漓释放的管道。
    兴许,她们羡慕过,却从不嫉妒那些在身边盛开的鲜花。故而从无娇泣,也不大会感时伤怀。因为得不到合适的人文环境,就更产生不了楚楚哀怨的小资情调。狂烈的海风磨砺出这些灵魂生长于斯的野性意志,在没人疼爱,也看不到灿烂未来的灰色人生片段里,她们照样不管不顾,高喊一声,就生龙活虎,向前猛奔。
    桑德兰人的发音非常执拗,必先把单词在嘴里打个圈,用舌头焐暖后,方缓缓吐出。虽说坚硬是北部英伦口音的共同特征,但桑德兰的口音竟如同海风无尽的鞭打。个性如玻璃般钢脆的人们不愿苛待自己,甚至放任自流。但他们经常对自己呐喊——要永远保持个人的荣誉与尊严。(作者系出版社编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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