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大海

作者:侯宇燕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2-09-14 23:20:00

摘要:这是个伟大的国家,但它绝非“我的”国家。我把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还有生活其间的一些人看做萍水相逢的朋友。
     在英伦小城桑德兰,Seaburn和Washington(即美国独立运动之父华盛顿诞生地)盘踞东西,可称典型的富人住宅区。
     我曾跟随系里的摄制小组到Seaburn取景。一下地铁,遥望南天,便觉惊喜涌上胸臆。成排童话世界里的漂亮小房子在沿途渐次现身,就连路边的家庭店铺都老实地沐浴于宁静的日色里。景深并不广远,却予人特殊的明亮之感,而其格局、气质更明显优于学校附近的某些普通民宅。后来听说,不少大学教师就居住在Seaburn。
     简单快乐的瓦蓝色天空映衬下,风景宛如油画。仪态典雅的老妇人从各具特色的路边小店款款走出,和声细语地招呼闲聊。这使我想到侦探小说大师阿加莎·克里斯蒂中后期创作的《钟》,此种感觉其实在我一走入这个地区时就强烈地升腾起来。
     克里斯蒂的小说之所以令人百读不厌,决不仅在其跌宕迷离的剧情设计,更取决于时代氛围与故事背景。女作家疾徐中节、气定神闲推出的,往往就是此类二战后被现代文明逐渐包围,却没有向机器时代妥协的中产阶级小镇。
     宁静的花园,精明饶舌的老妇,简单却雷打不动的下午茶,彼此设防却善意地打探他人隐私的邻居们……特殊的气息似一张若有若无的网笼罩了读者,并使之一旦身临其境就如遇故人。优秀文学作品无不具备经久不衰的、只属于自己的魅力。
     今天的英国是缓慢、懒散的。它被原始积累后的优裕磨钝了人生的锐角。它也心急,但它得过且过。所以它没有勇气和精气神大兴土木破坏旧居,不会只有在目睹仅存的几处朱门碧瓦时才可回想当年。鲲西先生曾说,英国田园的风光自18世纪就被固定下来了,自然的野性被驯服后,人与自然相处和谐。其田园设计更是亘百年如斯。的确,虽然克里斯蒂笔下摇曳生姿的,是二战后的小城百态,但放到今天的英国,比如Seaburn,仍很适用。
     从Seaburn西行,几站后就到了繁华的桑德兰市中心,青年人钟爱的Bridge商业区。这里拥有极多著名的连锁商店:Tesco、Bodyshop、Boots……都成为不甘寂寞者流连忘返的好去处。从Bridge到我寄居的研究生宿舍ScotiaQuay,有一条留学生摸索出来的捷径,只需穿越几条小巷就能拐上大路,步行仅十分钟而已。
     即使是这个不甚发达的小城,空气中也弥漫着宁静悠远的宗教气息。在来英国之前悠久的读书岁月里,我已经从大量的外国小说、电影里熟悉了这种气息。那是“八十年代”的中国人怎样向往与粉饰的异域的精神气息啊!他们虔诚地在这气息里培植再生的灵魂,试图通过那独特的精神气候探寻玫瑰的芬芳,听到从一座座久远的坟茔中隐隐传来的晚祷的钟声。那是一种美丽的迷恋。出自无数饥渴的灵魂。尽管异域的花终究不适合在自家的泥土中盛开,但那严肃的精神是永远可敬的。我只抓到了它的尾巴。现在余音也没有了。那种被纷至沓来的现实消解了的,只属于那个时代的严肃。多么可爱的严肃啊!
     这个城市,唤起的是我对祖国、对自己一段湮没的历史的回忆。
     深巷的一些小屋,有些类似小成本的家庭商店,卖些明信片、画片,或各种各样的茶叶,甚至挂起了售卖英式早餐的招牌。从窗口望进去,楼梯上都铺着英国特有的紫红色厚化纤地毯,厨房里静止的桌椅虚位以待、纤尘不染,隐隐可看到里面更深远的空间,如同凝固了的时间。拎着沉重购物袋路过的次数多了,这风景渐成为我有交情的旧识。人所共知,厨房是西方人的私密重地,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家的主妇甘于请外人进入重地,大快朵颐呢?
     路口转弯是个小公共花园,一家泰餐馆正在装修,毕竟这里的东方学生触目可见。英国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小花园盛开桃花,像明信片一样美丽清新,吸引了零星路人。小巷与大路交接处是一家乱糟糟的五金行,少有人光顾。五金行旁是一户人家的后花园,久已荒废了,隔着铁栏能看见里面杂乱的灌木。这又引起我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化上的联想。对于一个比较敏感和有一定文学气质的外乡人,这里的一切都有着扮演过去和刷新它们的功能。当然,外乡人永远是外乡人,是隔着窗户和栏杆,看着和无边际地想象别人生活的人。
     在异乡的一年里,我的神经系统始终绷如钢丝,即使徘徊于深宅小巷时也无不如是。异国空气清新,绿地湿润,海鸥在头顶自由飞翔。但这一切都与我的心隔了一层纸。我可以如痴如醉地欣赏,发出惊叹,却从来难有血肉相连的灵魂撞击。
     此外,日常生活存在相当不便之处。我的潜意识始终忧虑,如果不幸病倒了,日常生活该如何处理?并很自然地把这种担忧延伸到本地老人身上。因为这里和劳动力低廉的中国走了两个极端。单以吃饭购物小事为例,只需打个电话就随时有人送货送餐上门的好事几乎可称天方夜谭。在英国,一切都要靠自己奔波,连用电都得到商店去买,更何况坚强的人们素以不求他人帮助为自豪。当然,实在撑不下去时,还有最后一招:打急救电话。我想这也是老人们最后一道心理屏障。
     这个古老的国家好像不是靠经济资本而是靠宗教文化,还有惯性的忍耐力长期维系着日常生活的运转。这是个伟大的国家,但它绝非“我的”国家。我把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还有生活其间的一些人看做萍水相逢的朋友。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坐在二楼窗前看着如盖的绿荫,硕大的红枣在洒着阳光的树叶间闪烁,绿荫下老人们逗着邻居孩童嬉戏。这些,恐怕也只有这些,才是最令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感到无比踏实的人生。但我的确怀念英伦的海风,蔚蓝的长天与和谐的田园,虽然现在从电视里看到它们,会比当年的日日擦身而过更感深刻。于是我写下这些东西,权当是在怀念一个唱着《鸳鸯茶》的可爱朋友。再见了,见证我青春余音的朋友。这一年岁月,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自己行将消逝的青春。我为自己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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