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禅一如
文/吴 明
“武侠”一说,源于《史记》。但是,侠客的涵义,历经千年,已经不再纯粹,承载了文人的梦想,放逐了等级的压抑。金庸借郭靖之口道出他心中的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吉川先生笔下的宫本武藏,一生修行,挑战自我,虽也爱平民百姓,但并非如金庸作品中的人物般除暴安良,甚至舍身救国。金庸作品中的侠客,多是文人的化身,气节重于武艺,善恶高于强弱。中国文人,道德文章,道德在文章之前,这便是脉络,金庸接续的是这一脉。荆轲刺秦,并非因为秦无道,而是酬知己。侠客的行为,多出于自己的逻辑,而不是天下的兴衰。
中国传统文人的浪漫情怀,往往因为求全,而破坏了艺术的纯粹。画上题诗,历来受到赞美,被称为“文人画”。殊不知文字破坏了线条的意境,求全以成圆满,反而毁了绘画艺术的本体存在感。王度庐、金庸都是文人,胸怀天下,他们笔下的侠客更像是圣人。江湖如朝廷,李慕白是清官宰相,为了江湖的稳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郭靖为宋征战,镇守边关,韬略道德与武功并臻佳境,这是儒将之风。平日深居简出,每逢国家危难,受到统治阶级礼遇聘请,挺身而出,不辞辛劳,这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处江湖之远”的文人标准,矜持又渴望得到重用。按此标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人把李白也归为侠客了。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侠客”成为文人的化身,实现自己受压抑的梦想,这不是为大众的艺术,而是自我价值的想象性实现。因此,他们的作品中,主角的武艺修行并不重要,多被省略,着重笔墨的是如何实现修行的成果,被江湖接受,被江湖承认。
《宫本武藏》,作者吉川英治,成书于上世纪30年代,被人奉为古典。1998年,《明报》,池田大作与金庸先生论武侠,谈到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池田说:“‘大众即大知识’是吉川先生的信念。”二人的对话,被安排在重庆出版社出版的《宫本武藏:剑与禅》的版权页之前,接下来是林谷芳先生的导读,再接下来是吉川英治的自序。
《宫本武藏:剑与禅》一书中,吉川英治笔下的武藏始终被世人误解。武藏虚怀若谷,挑战自己,终生都在不停地修行,外界对他的质疑和嫉恨从未使他裹足不前。武藏的修行是贯穿始终的线索,是全书的魂。金庸笔下的大侠虽也受到误解,但他们总是进行社会实践,不断提升自己的名誉,最终误会消失,修成正果,这一类武侠小说的线索或曰魂,便是结果,而非修行。重结果,而轻过程,尽管收获的是“民心”,但那依旧是身外之物,依旧是利益的另一种形态。再看武藏,从小说开篇到尾声,孑然一身,即使出名,但大多是不被理解的恶名,支持他的人从来不是社会的主流。
形式与风格:
金庸、古龙、吉川英治
金庸对池田大作谈道:“《宫本武藏》中有一节(芍药的使者),我觉得那是中国所有武侠小说中从来没有写到过的精彩比武场面。”金庸毕竟是专家,他赞赏的是吉川的技法,而这技法是很难学得精髓的。
武术界知名人士徐浩峰先生说:“叙事是折射的艺术。”《射雕英雄传》中,郭靖与欧阳克的比武招亲,借鉴了“芍药使者”的形。金庸向来喜欢把武术与传统文化艺术形式结合起来,吸引读者,提升小说的品位。但是,吉川的高明,并在于把插花与剑道结合,因为后来还有绘画与剑道的结合。我个人认为,这一段落的高明恰在于,以不起眼的芍药带出了两类修行心态。一类人是以吉冈一门为代表的,浮躁冒进,急功近利。另一类是武藏,严谨踏实,虽有野心,但脚踏实地。吉冈对芍药切法的忽略与武藏对芍药切法的发现成为鲜明对照,而且二人所处同一空间,芍药从吉冈到武藏手里的情节设计如流水般自然。修行心态决定了剑道的成就,但是,高明之处还在于,即便武藏胜了吉冈,他依旧输给了柳生石舟斋。武藏的输,并没有交手,仅仅凭借芍药的切口,以及石舟斋草庵门前的布局,依旧是以心态折射修行的高下,没有直言武艺。
中国的武侠小说的形式与风格,在金庸和古龙这两位大家之处,出现了分野。曾经流行过一种说法,“招式已被金庸写尽。”这是指金庸先生对招式动作的描写极尽笔墨之能事,传统文化艺术的词汇全被用在招式的命名上,美不胜收。其实,写得再美再多,也只是直白的动作,并没有对比,没有折射,读者没有比较,便失去了兴趣,仅能停留在对空洞华丽辞藻的欣赏上。
古龙则不同,古龙懂得节制,对比武前对峙局面的描述深得要领,真正动手决胜负,只在一刹那,甚至连招式都不写,直接呈现结果。这便是局面的吸引力,描写对峙的气氛,比描写招式更能刺激读者的紧张情绪。古龙懂得留白,懂得对局面的掌控。金庸堆砌文化辞藻,过犹不及。风格迥异,形式便大相径庭。金庸笔下的人物奇遇不断,处处为了主人公实现人生价值而设置,体现了严谨的逻辑思维。古龙笔下的人物则命途多舛,目的达成后潦倒寂寞,名冠江湖的人并非如金庸人物那般处处受人尊敬,反倒是招人嫉恨,凶险不断。古龙笔下的江湖,生存法则是头脑、人情和武功;金庸笔下的江湖,生存法则是道德、责任和命运。我更爱古龙的,并非他的江湖真实,而是他的江湖更令我紧张。若论真实,金庸的江湖可能更有说服力吧。古龙的作品更像悬疑片,而金庸的作品则像童话故事。
剑·道——
《宫本武藏》的审美格调
吉川英治的作品,道出天地人事的兴衰。武藏、阿通虽命途多舛,但积极向上,为了自己的目标,始终奋斗。“修行”是《宫本武藏》中的最高任务,武藏一生,只为修行,所有的矛盾和冲突皆因他一心求剑悟禅。日本语中,有“元氣”一词,表示“精神”、“好”等积极向上之意,这也是日本人的生活标准。日本人对工作的认真,便源于这份气质。
公元6世纪,佛教文化从中国传入日本。至镰仓时代(13世纪),日本结合宋学及禅宗的认识论和修养法,以宋儒之学为媒,弘扬禅宗。禅宗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影响深入骨髓。禅宗以“悟”为核心,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武藏生活在江户时代初期,那时禅学的影响已经遍及日本各个阶层。无论剑道,抑或禅学,皆是人修炼的途径。
正如吉川先生所言,“宫本武藏的一生充满了烦恼和斗争。以有形的剑,求无形的道。”与“禅道”在深层次上的结合,正是《宫本武藏》独特的格调,充满了空寂之美。《宫本武藏》,剑与禅带来的空寂和幽玄,决定了这本书的生命,也决定了这本书的影响力。

查看更多华夏时报文章,参与华夏时报微信互动(微信搜索「华夏时报」或「china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