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交叉小径
在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中,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虚构了一个叫崔彭的神秘人物:原为云南总督的他精通天文、占星、训诂、棋艺,但却突然放弃了官爵地位、娇妻美妾、盛席琼筵、治学生涯,将自己幽闭在明虚斋中达十三年之久,精心建造两座迷宫——一个微型牙雕和一部晦涩难懂的小说。迷宫中的路径既各自分开,又相互交叉,通向完全不确定的未来。为了给后人留下线索,他用毛笔写下了一封书简:“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留给不同的未来。”
当我再次阅读《交叉小径的花园》时,书桌上放着从容的诗集《隐秘的莲花》。面对着这两个不同时期的文本,一种内在的相似性向我敞开:从容和崔彭都喜欢交叉小径的意象,皆沉迷于玩味可能性的游戏,均喜欢同时选择多个未来。
任何未来都终将过去。如果人可以同时选择多个未来,那么,他的过去也必然具有不确定性。这既是一种危险(我们拥有的事物随时会消失在不确定性中),又是巨大的诱惑——当过去成为变量,一切皆有可能。改写过去意味着所有的墙都会轰然倒塌。与其说它是限制,毋宁说是过渡。原有的边界化为无数通向未来的交叉小径。倘若人可以永生,我们将走向永不封闭的地平线,可以往来于不同的世界之间,演绎各种各样的奇迹剧,享受生命的盛宴:“如果可以;就把布莱希特加为QQ好友;和莎士比亚吃一顿麻辣火锅;在一座白色的高墙上涂鸦。”
博尔赫斯所说的迷宫就是时间。时间变换出无数路径,每一条都通向不可预测的未来。在从容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时间的魔力。借助过去、现在、未来的转换,生存魔变为超越生死界限的奇迹剧。譬如,诗人所爱的他会化身为神,普渡众生而又格外钟爱她:“你以弥勒佛的化身出现/让酥油灯闪烁着微笑/为我们某一世的无明/拜忏。”
在从容的诗中,诸如“我要”这样的表述频繁出现。这是一种略显强势的话语。它折射出作者的社会地位:掌握着一定权力的成功女性。与舒婷的《致橡树》不同,从容的诗不仅表现了女性独立的意志,而且传达了两性相互塑造的愿望。这是女性写作的必然结果。当然,诗人命运的吊诡之处也因此显现出来:男权社会规定了她们的被动角色,她们的主动并非总能获得积极的回应。就在精心规划自己的内心之旅时,她听到了来自男权社会的警告:“向后退,向后退。”(《中央大街》)与此同时,我们在诗人的词句中体验到了来自心灵深处的迟疑乃至迷惘:“黑白分明的生活/却找不到他的珍珠装点我的银发/那些浑身漆黑面部雪白的牛/是我前世的书生吗?”(《泪的喀纳斯》)诗中的她问询、试探、期待,但从不给出确定的答案。的确,决定权似乎不属于她的性属:与崔彭不同,她是女性——一个被动的物种。在男权社会的语境中:女人因小被宠爱,由于柔弱被接纳;如果她过于强大,甚至试图颠覆乾坤、阳阴、刚柔的二分法,对方会通过冷漠、拒绝、排斥来行使否决权,最终将她推向孤独的深渊。正因为如此,诗人反复玩味自己处境的背反品格:既不忌讳自己与男权社会的龃龉,又不对现实生活中的兖兖诸公丧失信心;希望自己站在爱情戏剧的前台,但又随时担心自己会错失因缘的安排。在这种两难境地中,她曾经沉浸于虚构的爱情意境,追踪灵魂迁移的路径,反复排练祈福的仪式:“你最爱做的事;就是抱一抱我;你的大手把我握成棉花/你曾经多么多么地爱我/像爱普希金的诗歌。”
然而,在这个多变的时代里,朴素的愿望反倒显得过于奢华,奢华得难以实现。从容诗中的“他”——那些掌握选择权的男性主体——大多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如露也如电,难以提供坚实和稳定的精神平台。她和他的世界出现了无数裂缝。探测这些深渊耗费了女性的无数心血。每念及此,诗人的词句就会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哀伤:“此时我只能用渐渐膨胀的身体/填满我和我一个人的日子。”(《那些田野》)于是,她辗转于前世、现世、来世之间,无数次走进“梅林一村交叉小径的花园”,显现出“左脸悲伤,右颊欢乐”的复杂面相。
幸福和痛苦的交替敞开了生存的复杂品格,但也提供了超越的机缘。走在语言的交叉小径上,诗人从未放弃构思更好世界的可能性:向神、幸福、圆满而在,将世俗性和宗教性结合起来,让玫瑰花和曼陀罗共同开放。为了建造自己的理想国,从容充分利用了时间的三维性。对于她来说,过去绝非永远过去了,未来却必将抵达现在。借助这种信念,希望的乌托邦——文字中的琉璃佛国——不断被建构出来,“现代女性的心灵禅诗”日益辐射出神性的光芒:“在另一个没有汗水没有泪水的世界/我会乘愿追随/在亿万朵未开的莲花中/你轻轻/唤醒我。”(《隐秘的莲花》)虽然诗人的主旨是安顿身心,但她的写作却客观上成就了一种文本实验,演变为一种写作策略和修辞风格。这可能是个意外的收获。在《我是我一个人的白天》和《我送走的那些衣服》等诗歌中,她抒发了对女性乃至所有生命的关爱之情,让读者感受到了信仰的澄明之美。当然,相对于“交叉小径的花园”所蕴含的巨大空间来说,她还应该保持不断出发的姿态。
在写下这些句子时,我坐在南宁某个酒店十楼靠窗的位置,透过巨大的玻璃看见不同颜色、大小、速度的车辆玩具般驶过水面上的大桥,目光像巨大的透明气囊一样涵括着城市中的众生,心中充满了悲悯之情。此刻,作为读者的我更愿意把从容还原为一个同时渴望独立和幸福的人。虽然已经掌握了调控时间的技艺,但她并没有因此成为超越性别的神。相反,她居住在女性的躯体里,反复诉说着最凡俗的渴望。
(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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