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灵魂在诗和画中游荡

作者:兰波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3-10-31 06:51:00

摘要:顾城,中国唯灵主义诗人——他将永远年轻,因他用死固定了年龄。

他的灵魂在诗和画中游荡

  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兰激流岛的黄昏中,因婚变,37岁的朦胧诗代表人物顾城杀妻后自杀。

  很多天才的诗人都是以死作为生命的结局。诗人为了追求一种纯真的本我,要么是疯,要么是死。像荷尔德林、尼采、克尔凯郭尔、斯特林堡疯了,像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茨维塔耶娃、普拉斯、策兰自杀了。

  顾城,中国唯灵主义诗人——他将永远年轻,因他用死固定了年龄。他留给后人是《一代人》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而他所谓的光明又在哪儿?

  被幻想宠坏的任性的孩子

  顾城称自己是“被幻想妈妈宠坏的任性的孩子”,6岁开始写诗,至死的31年间创作了2000首诗——构筑自己的童话王国。12岁那年,他写道:“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1974年,18岁的顾城随父母从山东农村回到北京,这个在心理上一生停在少年的人,肉体已进入青年时期,心中揣着他的星月与昆虫。回城后,他开始学画,先后做过油漆工、木工、翻糖工、电影院美工、借调编辑等多种临时工作……对于冷漠的城市,他写道:“城市是无效的/一切都无效!”

  为了写诗,顾城放弃工作,收入只有稿费,一份诗稿往往要投五六家杂志。在舒婷的记忆中,连全国最偏僻的县文化馆刊物都可以收到顾城的投稿。

  在上海追求谢烨和结婚生活的日子,诗人偏激的情绪被认为精神不正常,谢烨陪着他去医院做检查,顾城和医生侃了一通弗洛伊德,把医生都侃晕了。

  “顾城目光游离而空幻,闪现出与世隔绝的光芒,他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黑眼睛无辜而透明。”诗人大仙写道。顾城在社交场合很少说话,但说到诗、文学、艺术、对这个世界的幻想,他会滔滔不绝。

  顾城标志性的特征是戴着一顶自制的帽子,后来在国外,他戴着一顶新西兰羊毛编织的翻边厨师帽。这也成为他留给后世重要的个人形象。

  顾城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他对现代都市充满厌恶之情,他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1988年,当时在中国如日中天的他远赴新西兰,与谢烨定居于激流岛,远离人群,在偏僻的小岛上开垦自己的伊甸园,伴着晨露,伴着鸟语,也伴着乌托邦的幻想。

  王安忆写道:“顾城的世界是抽筋剥皮的,非常非常抽象,抽象到只有思维。……生活在如此抽象的世界里,是要绝望的。假如我们都很抽象地看世界,都会绝望。我们不会去死,因为我们对许多事情感兴趣,我们是俗人。”

  生如蚁,美如神

  顾城在奥克兰大学讲授中国古典文学和当代文学,还一度兼职教过口语课。他们买下了激流岛上的一座小屋,并生下一个孩子。1989年,顾城辞去大学职务,专心在岛上养鸡、种菜、作画和写作。

  舒婷回忆道,“虽然他们在国外多年,买地置屋,安家生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吃不饱。”

  王安忆在《岛上的顾城》中写道,“在这一个时期里,顾城总是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尝着各种植物。看有什么能够作充饥的粮食,各种草汁染黑了他的嘴唇。有人指着一棵树告诉顾城,这可以吃。于是顾城就从这棵树的树根开始尝起。”

  为了应付陡然剧增的还贷压力,顾城夫妇想了很多办法。他们养了200多只鸡,但当地法律规定每户人家只允许养殖12只鸡,他们得在3天内将鸡全部处理掉。顾城被激怒了,他在一夜之间将那上百只下蛋母鸡统统杀光。

  谢烨用鸡肉做成春卷,拿到集市上去摆摊。顾城就在旁边画肖像,每张标价8元。岛上的居民都认识他,画好了基本是白送。

  1993年2月,法国汉学家尚德兰女士在柏林顾城夫妇暂居的寓所做客,顾城把纸铺在地板上写书法,写了“鱼在盘中想家”和“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送给尚德兰。

  “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这是顾城1979年8月29日写给谢烨的情书。而到了1993年10月,谢烨决意离去,让情感和生活上都十分依赖她的顾城无法接受,他被现实世界逼得没有退路。

  10月7日,顾城为儿子木耳写下了最后的文字:“Sam,如果有一天人家告诉你,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很远的世界,回不来了,我希望你记着我一点儿。”

  10月8日,顾城留下给父母的遗书,用斧头砍倒谢烨,在树上自缢身亡。惨剧发生时,距离顾城与谢烨移民新西兰5年,距离两人结婚整整10年。

  诗人就是一个悖论

  哲学家海德格尔把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常人”,不在“存在”状态中的人,对自己与“存在”的关系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常人”。还有一类是“本真、本己的人”,本真、本己的人是时时刻刻意识到“我”与“存在”的关系。海德格尔说,诗人一定是后者。只有本真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

  顾城要保持他的“本我”,只有靠他人来帮他,谢烨就充当了这个“爱之他者”的角色。当儿子诞生,顾城确实不太喜欢,他与谢烨的矛盾便开始了。

  是什么原因逼迫顾城走上绝路,至今仍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谜,但大概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顾城作为一个诗人先天的性格缺陷,以及他与谢烨、英儿两个女人之间关于爱、孤独、占有、背叛与出走有关。

  英儿见顾城的第一面时便对他说:“我们都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两棵树,我们的根不小心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我们又相遇了。”这一句话就让顾城爱上了她。

  1990年夏,英儿来到了激流岛。诗人王国的危机因为出现了浪漫的妻妾和睦局面而暂告缓和。但是顾城所惧怕的依然是英儿与外界的交往。尤其是那个充满了世俗情欲的洋人气功师,更令顾城感到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威胁。最后,英儿背叛了顾城,随气功师私奔而去。这对顾城是毁灭性的一击。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他用玻璃球说话。”这是诗。贫穷的生活终于使得谢烨受不了顾城了,当她打算与德国男友一起离开时,悲剧发生了。

  暴力美学

  那把杀妻的斧头至今没有找到。

  顾城送给谢烨的订婚礼物是一把匕首。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

  《新街口》一诗写于1993年,这个时候,从中可以看出一个诗人对暴力美学的迷恋成为了悲剧的主因。在顾城后期的诗中,“杀人”这一意象并非罕见,《我把刀给你们》一诗把死亡写得更加绚烂:“我把刀子给你们/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像花藏好它的刺……再刻一些花纹,再刻一些花纹/一直等/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

  想起了1989年的美国电影《死亡诗社》。“死亡,是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老师约翰·基汀把这句美国哲学家亨利·梭罗的诗宣讲给他新一届的学生。

  海德格尔的观点是,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着——即“向死而生”。电影也阐述“向死而生”的主题:只有让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思想、那部分灵魂死去,才能真正把握住属于心灵的那部分生命。最后,学生们站上课桌朗诵惠特曼的诗《船长,我的船长》。

  相比之下,顾城只是一个敢于去品尝死亡滋味的莽汉。他充满暴力的欲望,但把握不了暴力美学——那是政治家、军阀和大商人的游戏,而他只是一个幻觉诗人——一个不明生活本质的少年而已。

  1971年,15岁的顾城在海滩上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生命幻想曲》:“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这是宿命。

  死后,诗人是一个忏悔者

  “海笑了/给我看/会游泳的鸟/会飞的鱼/会唱歌的沙滩/对那永恒的质疑/却不发一言。”

  像《规避》(1980年)中出现的“鸟”和“鱼”,在顾城诗中是常见之物。2009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顾城的诗,顾城的画》,顾城画了很多鱼:《神山古庙说鱼图》(1990.7)、《灯火化鱼图》(1990.7)、《鱼在盘不想家》(1993.1)、《鱼在盘子里想家》(1993.3)等。

  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有一个观点:“图画一有意义,就立即变成一种写作——它们像写作一样,需要词汇。”顾城的图画中,“鱼”和“鸟”构成了最基本、最常见的词汇。“鱼”和“鸟”,在中国传统的符号体系中,既有与性相关的隐喻之意,更具对自由的强烈渴求意味。

  而鱼代表逝者如斯的时间——从中可以看出顾城的心意,尽管肉体已死,但他的灵魂依旧在他的诗和画中游荡。

  佛魔一念。顾城有着圣徒所有的潜质,他献给了诗。在他的诗与画中,通过鱼,他想回来,回到今天我们的生活中——这意味着他的忏悔。

  今天,中国诗已经死亡

  20年过去了,顾城用自己的诗和画构建了一个美的王国,在那里,他做着国王,统率着“鱼”和“鸟”的子民,“去寻找一盏灯”。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拯救世界。”

  海子死了,顾城死后,中国诗一点点死去,至今已经完全死亡。

  在中国,诗与诗歌完全是两码事儿。诗随诗人死去后,歌还在——可悲的是,在当下,这十多年来,中国已经爱的泛滥,爱被无情地透支与消费——它们在歌声里,在屏幕上被无止境地放大。

  而我想问的是,这百年来,我们中国人有没有爱?!我们应该是不懂爱的。顾城也一样不懂爱——我们欠缺太多的是爱,是对他人的爱!

  1986年,顾城在漓江诗会上说过一句话:“伟大的诗人都不是现存功利的获取者,他们在生活中一败涂地,而他们的声音,他们展示的生命世界,则与人类共存。”

  (作者系诗人、先锋戏剧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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