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法战争两百年祭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评论版主编 刘波
历史长河中充满了各种纪念日,并随着河的流淌而增加。有的纪念日代表某种依然主宰一代人心理的记忆,或者美好,或者悲伤,例如二战胜利纪念日、9·11纪念日,从而至今被人牢记。有的纪念日则在历史的荒野上被新的风暴刮起的尘土掩盖,沉到地表以下,逐渐被淡忘、无视,仿佛已无足轻重。但很多时候,从泥土中挖出的那些尘封记忆,仍会带给我们惊奇的能力。
整整200年之前的那个9月,欧洲的两大民族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杀,其结果将决定整个欧洲的命运。它的背景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这场革命的巨大冲击,以拿破仑率领数十万大军在欧洲大陆纵横驰骋为登峰造极。但在1812年,拿破仑犯下一个致命错误:入侵庞大而深不可测的俄罗斯。一百多年后的希特勒重蹈覆辙,俄罗斯成为所有统一欧洲野心的埋葬场。
对拿破仑的入侵,国力上落后的俄国人采取坚壁清野、待机决战的策略。9月7日,超过25万法国人和俄国人在莫斯科附近的博罗季诺战场上鏖战,血染沃野。临危受命的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率军苦战一天,日暮时为保存实力而选择撤退。那是整个拿破仑战争期间规模最大、单日伤亡人数最多的战役,至少7万人战死。拿破仑取得了战术上的胜利,打开了通往莫斯科的通道,于9月14日占领这个已被俄国人放弃的古都。
按照欧洲传统规则,首都被占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和和谈的开始,或是割地或是赔款,但俄国人拒绝屈从这样的安排。拿破仑在莫斯科没有等到与他谈判的俄政府代表,更没有等到他所期待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主动呈送的降书。无可奈何的拿破仑被迫下令撤退,这是世界军事史上最灾难性的撤退,严寒的冬天与俄军的阻击、骚扰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最终渡过别列津纳河的可战斗部队只剩2.7万。
整个欧洲的局势也就此逆转,原先臣服于法国的普鲁士、奥地利等国纷纷倒戈,组成第六次反法联盟,经过一番周折后,终于将拿破仑流放到厄尔巴岛。作为击败拿破仑的关键力量,俄国在欧洲的地位大大提升,俄军甚至短暂驻扎法国,帮助驯服那个已染上革命狂热症的法国。
但历史总是充满了曲折和讽刺,俄国是1812年战争的胜利者,但俄国,而不是法国,却成为战后被影响和改造的一方。19世纪初的俄国是欧洲政治舞台上的暴发户,在政体和社会组织上完全落后于西欧。正如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大外交》一书中所说的:“其专制体制不像西欧以君权神授为基础统治各国的君王,有传统习俗或具独立自主性的贵族作为缓冲。俄罗斯一切的事务要看沙皇是否高兴。”沙皇的言语就是法律,可以朝令夕改,官僚腐败,社会不公随处可见,三分之二的人口是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被地主像牲畜一般对待,可以随意殴打和役使。俄国对法国的军事胜利并未改变它制度上的落后性。
对于那些在西欧行军和驻扎,从而接受了民主共和新思想的俄国军官来说,在法国所看到的一切,无论是更自由的社会氛围,还是更富足的市民生活,都和俄国国内境况构成强烈反差。法国文化在当时的俄国十分流行,贵族以说法语为荣,很多贵族军官从小接受法国启蒙主义和人本思想的熏染,他们对眼中所见的差距感到耻辱,成为第一批试图把这些理想带回国内实践的人。
帝俄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些远征军的危险性。战后驻扎法国的军团被认为受到共和思潮的“毒害”而变得不忠诚,在1818年回国后就被解散。但这不能扼杀一种已成形的渴望。接受新思想的贵族军官和知识分子成为俄国历史上最早一代革命者,因1825年12月趁亚历山大一世去世发动起义而被称为“十二月党人”。他们自认为是“1812年的产儿”。
可以说,在这个时刻,历史显示出了它诗意、辩证的一面。在1812年的战场上,实力弱于对手的俄国军队依靠合理的策略、战略纵深和天气的帮助,实现了一场对法国的逆袭。而在战后,法国则实现了一场对俄国的逆袭——虽然是战争的失败者,但它所创造的新观念和精神力量重新向东,实现了对俄罗斯的征服。拿破仑的军人所怀抱的传播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理想,由击败他们的俄罗斯军人继承了下来。
法国文学家雨果曾说:“有一个东西比全世界的军队加起来都要强大,那就是一个时机已经成熟的观念。”帝俄政府最终发现自由思想的传播是难以禁绝的,十二月党人虽然被绞死、关押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但新思维的种子已在俄国生根发芽。1856年,俄国在与英、法、土耳其的克里米亚战争中惨败,其在行政、军事、经济、科技等各方面的差距暴露无遗,改革成为各界呼声,并为1856年即位的亚历山大二世所采纳。1861年,比美国的林肯总统宣布解放黑奴早一年,这位沙皇下令废除农奴制。
他还在筹划更大的政治改革,即转向君主立宪制,但1881年他突然遇刺,打断了这个进程。其后的两任沙皇昏聩无能,政治改革计划被废弃,罗曼诺夫王朝失去了自我改革能力,最终在1917年革命的烈火中覆亡。不过,从那之后,还有许多新的苦难等待着俄罗斯民族,而法国则早在1871年之后就基本摆脱了暴力革命的恶性循环。
今年9月初,俄罗斯总统普京主持了纪念博罗季诺战役200周年的仪式,法国前总统德斯坦也出席,两人握手言欢,身着老式军服的士兵模拟了当年的激战场面,但那曾无比巨大的痛苦和仇恨已彻底消解。是非成败转头空,相逢一笑泯恩仇。
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曾说:“战争的精华,却不是在于胜利,而在于一种文化命运的展开。”偶然因素也许会决定战场上的胜负或一时的边界,但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国家间的竞争是制度、理念、思想、社会弹性和文化吸引力的较量。就像水总是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进步的、普世的观念与文化总会突破各种阻力,从发源地向外伸展蔓延,各个民族的文化创造与扩张,相互激荡,塑造人类的共同命运。如果说在19世纪是这样,那么在高度自由和融合的21世纪全球化时代就更是如此。
从短期看,尤其在外患深重的年代,民族精神和爱国热情十分重要,就像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以热烈的笔调塑造和赞颂的那些俄国贵族青年,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只有坚实的内部建设才能改善一个民族的命运,确保它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皎然特殊的地位,而这种建设需要保持开放的心态,吸纳新的文明丰富自身,而不是设置阻力。这或许就是笔者“孤独地”回顾一场200年之前的遥远战争所觅得的粗浅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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