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门标签

首页宏观正文

除夕前,两个武汉“自我隔离”发热患者的七日记忆

作者:刘诗萌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20-01-26 18:27:16

摘要:从她们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当医疗资源不足时,轻症患者加强防护和隔离、避免恐慌就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在等待医疗物资、医疗人员力量到齐的时间里,尽量减少自己和家人被感染的概率同样非常重要。

除夕前,两个武汉“自我隔离”发热患者的七日记忆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刘诗萌 北京报道

过去的一个星期,许多中国人经历了生命中最特别的一个春节:年二十六的夜晚,17年前领军战斗“非典”的院士钟南山在武汉向全体中国人宣布了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事实,那个被口罩的憋闷感和消毒水的气息笼罩的2003年春天陡然又回到了人们的记忆中。

武汉肺炎疫情通报的数字不断攀升,单日新增病例从之前的两位数升至100多例。23日,也就是年二十九的凌晨,武汉宣布封城,其后两天内湖北省13个城市都已停运公共交通。到大年初一,包括北京、上海、广东、浙江、天津在内的30个省份纷纷宣布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关闭室内外聚集性活动、旅游景点等,实行最严格的措施,备战疫情防控。

这是一场人类和病毒的赛跑。尤其在武汉,为收治发热病人而征用的床位从一千多张,到三千多张,到25日已变成一万张,“小汤山”模式的在建医院也从一个变成两个。然而,留观床位依然紧张,许多发热病人只能选择在家自我隔离。尽管武汉政府宣布全市各社区全面排查发热病人、安排分级分类就医,但是这需要时间,不少武汉人反映仍然并未排查到自己和家人。

除夕前后,《华夏时报》记者采访到两个武汉“自我隔离”的发热患者。巧合的是,她们都是年龄都在30岁上下的女性,都于1月17日开始出现发烧症状。其中一位已经退烧,另一位仍然在发烧,但截至发稿时已出现好转迹象。而并非巧合的是,她们都未曾被隔离收治,也始终没有确知自己得的病到底是不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从她们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当医疗资源不足时,轻症患者加强防护和隔离、避免恐慌就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在等待医疗物资、医疗人员力量到齐的时间里,尽量减少自己和家人被感染的概率同样非常重要。

在这场与病毒的对抗中,命运的骰子还在不停地转动。即使不幸被选中,也不代表绝望时刻的到来。一首很老的英文歌唱到,“遇到困难你有选择,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

(一)小C,29岁,现已退烧

我是2019年9月来武汉工作的。12月底,有朋友告诉我武汉可能出现了“非典”,病毒来自华南海鲜市场的野生动物,但我来到武汉仅3个月,对庞大的武汉三镇还十分茫然,完全不知道华南海鲜市场在哪。

元旦后,我和丈夫看到武汉发现病毒的官方新闻以及8位“造谣者”被处理的报道,他立刻下单购买了两大盒N95口罩,花了300多元。那时候我还有些心疼,问他普通的口罩不可以吗,他严肃地说必须用防病毒的专业口罩N95。

1月8日傍晚,我在江苏老家的长辈去世了,由于春运前夕车票紧张,只买到一张转天上午从汉口站出发的高铁票。当时新闻里说病毒并不严重,但临行前丈夫还是反复叮嘱我必须戴上N95口罩。坐上地铁,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戴口罩,不少人用怪异的眼光打量着我。

到达汉口站,进站安检时我摘下口罩进行人脸识别,这是我当天第一次摘下口罩。车站茫茫人海,行人数以万计,目之所及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戴着口罩,站内也并没有“请旅客防范病毒戴上口罩”的提示,也没有人测体温。于是,我开始觉得丈夫是不是小题大作了,毕竟新闻里一直说的是“可防可控”、“不人传人”嘛,每天增加的感染人数也很少。上了高铁,车厢空气不流通,我头一次戴N95口罩不适应,感到呼吸困难,就摘下了口罩,直到出站时才戴上。12日,我参加完葬礼,坐动车返回武汉。一路没有任何检查,畅通无阻地到达汉口站。地铁二号线上,我又是唯一一个戴口罩的。

1月14日,我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当时不知道新型冠状病毒有潜伏期,只以为是在乡下接触人太多患上了普通流感。到17日开始发烧,晚上吃完退烧药布洛芬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退烧了,下午却又烧了起来。同时,丈夫在网络上看到了钟南山的行程表,感到事态可能变得严重了。于是,18日下午我们收拾好东西,戴着N95口罩步行到离家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

到医院之后,我们挂完号先在急诊量体温。我注意到,旁边一个男子量完体温是高烧之后直接走了,护士问医生有没有登记这个人,医生说没有,登记不过来。我只是低烧,另一个女医生询问了我的病史,责备我们没有仔细记录体温变化。得知我曾去过汉口站后,她立刻在病历上写下“曾去华南海鲜市场附近汉口火车站”几个字,我搜了地图才发现,汉口站离华南海鲜市场只有800米。

随后,医生看了看咽喉,让我去抽血、拍CT。做CT时,放射科医生让我等待,说前面一人“有问题“,正在消毒。我当时并不理解什么是“有问题”,等了几十分钟,终于消毒完毕。好不容易出了片子和报告,显示并不是甲乙流。

940507922.jpg

CT诊断意见上写着:考虑右肺上叶少许渗出灶,请结合临床,建议复查。急诊医生对着它沉吟许久,打电话给另一个医生讨论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有作出诊断,只登记了我的姓名和年龄,开了奥司他韦和头孢让我回家吃药。此时,急诊科已经人满为患,一大堆发烧的病人围着医生,很多人都没有戴口罩。医生和护士有人戴着N95口罩,有人戴着两层外科口罩。人群中的医生又气又急,一直在高声叫:“这个病毒现在已经很严重了!形势很严峻!请大家注意个人卫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那我是“这个病毒”吗?医生没有给我明确的态度,病历上面也只有病程和症状描述。我回到家吃了药,略有好转,从这时开始,我已经和丈夫开始“自我隔离”,注意区分食物和餐具,不过由于医生没有提醒,他在家里照料我时也并没有戴上口罩。

21日,丈夫又拿着我的CT结果单独去了一次医院,想问问我能不能住院。等待的人数已比上次多了一倍多,这次的医生说我得的可能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但是除非肺部大面积感染,不然光凭CT无法确认,确诊必须要做试剂盒子,但上级并没有发给他们盒子,有盒子的医院也需要审批才能做。针对我的情况,医生说如果吃药三天好转了就没事,如果没有好转就很可能是,需要住院。但他们的床位已经全满了,都是这次肺炎的病人,必须去其他医院找床位。

直到此时,我才不得不相信三天前那个医生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感染了病毒。新闻里早就说大批盒子已投入使用,为什么官方定点的发热门诊却拿不到盒子?为什么官方明明说感染者只有数百人、疑似人数也很少,但不是主要接诊地的医院却会病床爆满?为什么我明明有可能感染,却并未提示我和家属做好隔离?为什么明明那么多天一直说可防可控、人不传人,到头来却不是这么回事?我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只能继续吃药。

23日早上醒来,每一个群都在讨论武汉封城。万幸的是我已有所好转,不必去医院冒着风险排一整天的长队检查或打针,也不必托关系求得一张救命的床位,只不过虽然不发烧了,现在还是有点晕。和危难中的患者、患者家属以及医务工作者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了。我和丈夫分析,有可能我得的就是新型肺炎,但症状较轻,靠自身免疫力痊愈;也可能是普通肺部炎症,吃药后慢慢好转。

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这个问题应该永远找不到答案了。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无论多么难受,也绝不在高铁上摘下口罩。

(二)小F,31岁,尚未退烧

我是武汉人,住在武昌区。在感觉到身体不舒服之前,我去过两次汉口地区(注:汉口地区包括江汉区、江岸区和硚口区)。一次是1月3日晚上,我坐地铁二号线去汉口火车站接从上海来汉的朋友。在这之前,我虽然耳闻有“非典”肺炎的消息,但当时天真地以为只是跟流感一样。因此,我当时也完全没有需要防护的意识,根本想不到要戴口罩。在火车站只待了不到1个小时,接到朋友后我们就坐地铁离开,在我家附近一起吃了顿饭,就各自回住处了。

17日早上,我坐了地铁二号线到循礼门的亚洲心脏病医院看望亲戚,然后坐轻轨一号线去了趟硚口。这是我这个月第二次去汉口,这时候已经开始戴口罩了,因为我看新闻报12-16号新增肺炎人数为零,感觉不太对。然而,那天除我以外,地铁上戴口罩的人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我爸爸去超市买东西也没戴口罩,跟他吼了半天都没用,非说别人都不戴,买鱼买海鲜都挤来挤去也没事。

现在来看的话,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有潜伏期,我觉得我很有可能是月初在汉口火车站就感染了。中午从硚口回来,我就开始感觉喉咙不舒服,下午就有点咳嗽、乏力了,但是没有发烧。我不是身体有一点状况就喜欢往医院跑的人,都是先根据症状在家吃药,所以当时我选择了暂时不去医院。因为平时本来就不跟家人一起住,也正好就自我隔离了。赌一把吧,以我之前所有的感冒、发烧经历,吃药过一晚就能减轻,祈祷不是病毒吧。

然而,这次吃了三天感冒药都毫无效果。22日我开始发烧,38度,还是咳嗽,呼吸不顺畅,咳得很难受,又吃了退烧药美林。我不敢轻易去医院,因为家里一个在三甲医院工作的亲戚告诉我们,其实去医院的人很多都只是感冒发烧或是普通呼吸道疾病,然后被交叉感染了。

最怕有些中老年人在这种时候,身体出现一点点不舒服就马上要往医院跑,觉得在家里就是等死,去了医院让医生看一下,打打吊针就还有生机。殊不知现在在武汉,医院才是重灾区,而且病毒对本身就有疾病的中老年人更为致命,不是重症患者最好不要往医院跑,毕竟连最初说病毒“可防可控”的专家戴着N95都中招了。我同学的妈妈一直想往医院跑,她都没有精力解释了,直接摁在家里,她妈就天天跟她吵架。并且,22日上午亲戚也特意叮嘱过我们医院比较乱,别出门,一定戴口罩。

但是23号早上一量,体温不但没降,反而升高了。那时,我心里已经50%以上确认是被传染上了。但我也不敢去三甲医院,只好先去家附近的小医院检查。因为那天已经封城了,我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医院。那也是我这七天里唯一一次出门。

早上我爸爸提前去挂了发热门诊的号,替我开了CT和血常规的单子,我就直接拿了单子去排队了。医院和我预料得一样挤,一条大约五十米长的窄走廊里站了得有超过150个人,都是排队的发热患者和家属。走廊里有一个电视屏幕,上面能显示20位排号,我直接将单据拿到放射科交给医生拿了个号,排了两小时零十分钟。我应该还算是排队时间最短的了。

检查完之后我不敢待在医院,就在医院附近200米外的公园广场的长凳上坐了两小时,然后回去取片。CT纸质报告显示左上肺有阴影,血常规是白细胞和淋巴细胞计数偏低。

取到检查结果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常年来一直为我看病的医生夫妇。他们俩都看了我的检查结果,直接跟我说开药,回家隔离吃药,自行观察记录三天,如加重就去医院,也确认了是病毒性肺炎,只不过没有试剂盒子,无法确诊是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回家之后,爸爸拿走了片子,去医院替我拿药。下午四点,我终于吃下了药。到除夕夜,我吃了两天药还没有明显好转,体温最高达到38.9度,最低38.3度。

我选择相信他们两个说的。我当然也想住院,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住院是不可能进得去的。新闻里写武汉出了“医院不能拒收病人”、“安排车辆送病人去医院”的新政策,但是显然实际上完全没有发生。听亲戚说,医院也还是人多到几乎没有地方下脚,但大医院都安静了很多,大概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了。发热门诊、注射科和放射检查科,医生护士只有在队伍的尽头或者人堆里才看得到,医疗物资还能撑几天,没出现一个口罩戴8小时,一件防护服穿5次的情况。不过这只是个别三甲医院,二甲医院肯定没有这样好的条件。

其他隔离方式也很难。封城之后,说要在社区医院集中定点隔离观察发热病人,我爸爸还去过社区医院,只看到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和满是打吊针的人。可是在这种可能交叉感染的环境里打吊针,不还是更危险吗?分类分级就医的基础是要排查发热人群,可两天了也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居委会里也没有人。

我现在仍然在吃药,如果真加重了最后还是要去医院隔离治疗。年夜饭是一碗酒酿,几个珍珠丸子,烧了一条小黄鱼,一点泡菜。平时都是简单煮煮面,都快吃吐了,年夜饭不想让家人送,但也得吃好一点对吧。之前我爸爸和我哥哥过来时,我都是让他们把东西放在门口,隔着门说几句话。23号去医院检查,我让我爸离我十米远,回头一看他居然哭了……那一瞬间我也难过得不行了,但还好很快调整过来了。

webwxgetmsgimg.jpg

小F大年初一凌晨发的朋友圈

这一周自我隔离在家,说实话我的心情每天都是在崩溃和振作之间来回跳横的。但我毕竟是年轻人,我相信我一定能好。偶尔心酸的时候,我就立刻去看防护知识、物资求助、捐款这些,也加入了武汉的一个志愿者团队,帮忙登记医院医生的住宿房源等等,随便做什么,心态都会好一点。

(注:文章部分参考、节选受访者网络日记,已获授权)

责任编辑:徐芸茜 主编:陈岩鹏

查看更多华夏时报文章,参与华夏时报微信互动(微信搜索「华夏时报」或「china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