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不如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鲁迅与爱国

作者:林贤治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6-10-08 16:57:30

摘要:今年是鲁迅诞辰135周年、10月份是鲁迅逝世80周年,学界与民间从年初就掀起了纪念“鲁迅热”,我们特邀学者、鲁迅研究专家林贤治先生来谈鲁迅与国民性、“人国”与“爱国”。

“到底还不如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鲁迅与爱国

“爱国”一词很有点“高大上”,所以,在一个国家里,“爱国者”的人数最多。在人们中间,几乎没有人认为自己是不爱国的。

春秋战国时代很奇怪,那时,爱国不爱国简直不成为问题。国家间天天打仗,政治家、军事家、知识分子,这些国家的精英级人物往往穿越国境投靠敌国,甚至为敌国攻打自己的国家服务。他们从燕到赵,由齐入楚,身上不带护照,好像也不曾遭到通缉和追捕。后来的历史书,多到“二十四史”,不见得有哪位史家从“爱国”这个角度加以褒贬。不事二主,不做“贰臣”。应当是汉代以后的规范。秦始皇扫平六国以后,才有一个中国;可惜王朝太短,来不及考虑意识形态的事。他修建了一道中国版的“柏林墙”,只为对付敌人,并非对付国人的。很可能他认为子民都是爱国者,像萨达姆那样,百分之百的拥护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在汉代,逮住了一个李陵,这才在历史上开了“叛国者”的先例。

古代的事且不说,看看外国。自从民族国家建立以后,“爱国”一词很常见,但也因此弄得混乱不堪。法国大革命时,到处都发现“叛国者”。德国纳粹时代,大批知识分子纷纷跑到敌对的美国去了,像爱因斯坦等,难道他们都不爱自己的国家吗?托马斯·曼在电台上还专门开了广播节目,攻击国内政权,甚至在纳粹倒台以后,还拒绝回到国内。在苏联,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两位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都把在自己国内遭禁的作品送到国外出版,因为影响太坏,立刻受到苏联官方诸如“叛卖″的谴责是必然的,以致于不敢或不能前去领奖。最离谱的是另一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萨哈罗夫,居然希望美国出兵攻打苏联,认为非此不足以改变现状,还有比这更卖国的吗?可是,俄罗斯人似乎并没有说他们卖国,先前“反苏”的罪名,到底成为陈迹,因为连苏联到后来也不复存在了。

在中国,“爱国”、“爱国主义”一类词汇被大量使用,当在辛亥五四之后。辛亥时,爱国就是爱民族,话语建立在满汉对立之上,五四时主要针对帝国列强。作为现代思想的源头之一,五四运动本身就是一场爱国运动,“火烧赵家楼”,烧的正是“国贼”曹汝霖的邸宅。有意思的是,那时,“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口号是“打倒偶像”、“价值重估”,连国家也在可打倒的偶像之列。果真如此,所谓“爱国”,也就无从说起了。

毕竟是无政府主义乌托邦。新文化运动结束后,工农运动兴起,爱国主义潮流高涨。此后,国外威胁愈大,愈见蓬蓬勃勃。

作为启蒙思想战士,鲁迅敏锐地意识到中国国民的爱国意识所潜藏的盲目性和危害性。随着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确立和日本的入侵,形成一种官方大力宣传,民众热烈响应的体制化、体系化的爱国主义,不问而知成为他的一个批判目标。但因此,他也就落得了“不爱国”、“里通外国”、从拿苏俄卢布到作日本“汉奸”的嫌疑,至今网上还有人说。好在他见怪不怪,说是“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这是应该的,我毫无怨恨”。对民众的“罚恶之心”,其实他早就领教过了的。

对于国家这东西,大概鲁迅憎恶已久,青年时便有建立“人国”的设想。所谓人国,即是以个人为本位,“尊个性而张精神”;国家的所有规制,都必须为“立人”服务。“立人”,首先要有人权,有个人自由言说、行动、发展自己的权利和能力。鲁迅后来加入“自由大同盟”、“民权保障同盟”等组织,都可以看作在这方面的实践。不过,“人国”说穿了,根本就不是“国”,相反有着觧构国家的意味。这种以个人立国的观念,一开始就使他站到了现存国家秩序的对立面。

五四那时,鲁迅便说:“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又说,“合群的自大”是党同伐异,压制少数人,向少数人宣战。他把问题看得很严重,认为这种集体的爱国主义是阻碍中国进步的原因。所以,他痛批“国粹”,即祖传的中国特色,阿Q的“癞疮疤”;抨击专制腐败,总是不忘“中国式”。

至于外国人对中国的赞美,鲁迅同样并不乐见。他说:“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又说:“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奉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甚至说:“倘有外国的谁”,“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所以,他很推崇萧伯纳对英国、厨川白村对日本、托尔斯泰对俄皇的攻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的书说中国的好话,鲁迅是否定的。说到此奖要颁给中国人时,他说不要,理由还是回到国民性问题,说:“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北京当局屠杀学生和群众,所谓“三一八”惨案,死者仅几十个人,鲁迅便“出离愤怒”,受不了了,呼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了一组文章表示抗议。文章中,他不断提到“中国”和“中国人”。譬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在这里,鲁迅把“中国人”分为三类。在另外的文章中又分作两类,即“屠杀者”和“爱国者”,“杀人者”和“被杀者”,“胜利者”和“劣败者”。他把“中国军人”、“论客”或“流言家”,御用的“文人学者之流”,连同政府通通放到一起,都是国家机器,故而视为“同类”。

从此之后,特别在清党之后,鲁迅虽然继续谈说“中国”和“中国人”,但是更多时候从权力和权利出发加以论列,从原来的文化论的基础上多出阶级论的色彩。他称中国为“党国”,称统治者为“权力者”、“专制者”、“党老爷”,为“虎吏和暴君”,“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还有“中国的检查官”等等。他确实说到“时时想到中国”,但他从来不曾标榜自己如何“爱国”,也不曾呼吁大家如何“爱国”。他说:“能憎,才能爱。”在他那里,憎代替了爱。对于中国,他关注的是“地底下”,因为爱“中国的将来”,所以憎中国的现在。

1931年,日本打进来了,一年内东北沦陷。政府军节节败退,古物南迁,学生逃难,华北告急。这时,鲁迅一方面抨击政府对外的不抵抗主义,另方面,仍旧不遗余力地批判集权主义,专制主义,对内打击异党,审查书报,箝制舆论,等等。当时,在知识界,有亲政府人士鼓吹独裁,在左翼文艺界中,也有人打出“国防文学”的口号,说“一切通过国防”,实质上是一切通过政府。外敌当前,这种形势最容易为统治者所利用,借以转移民众的视线。对此,鲁迅是警惕的,反对的。他赞成“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认为国家是民众的,战争当然也是民众的,而不是通过“国防”去保卫所谓的“党国”。如果说前期对“合群的爱国”的批判重在批判“国民性”,那么到了后来,他的批判,就集中在揭露躲藏在“爱国”、“国防”背后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实质。在所谓“两个口号”的论争中,鲁迅一连写了多篇文章,强调指出: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要做“人”,不要做奴隶,不论是外国人的奴隶,还是本国人的奴隶。——这样的结论,是鲁迅对于青年时代的“人国”理想的回应,历经几十年间苦战而不改初心。

鲁迅留学日本,对日本是熟悉的。他曾经写过一段关于中日比较的话,说是“日本能有今日,因为旧物很少,执著也就不深,时势一移,蜕变极易,在任何时候,都能适合于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中国倘不彻底地改革,运命总还是日本长久,这是我所相信的。”他还说到大和民族是个“伟大”民族的话,很有点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样子。可以查查,他什么时候说过中国的好话?用他的话说,无非是“省察,攻击,鞭策”,一味“指摘自己国度的错误”,专门报告“大不吉祥事”,是不折不扣的“枭鸣”。而且,日本侵华以后,举国同仇敌忾,他照样同一批日本人来来往往,住租界,用日货,请日本医生,选择疗养地也曾考虑日本。这些作为,想想如何可能让我们的一些“爱国主义者”看了服气呢?

其实,什么叫“爱国”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在鲁迅那里,他是把大和民族同沦为军国主义的日本国分开,把日本人民同日本侵略者分开的。不是一篮子主义,在他那里,是有原则性的区分的。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思路,所以,在烽火连天之时,他会期待着“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如果说鲁迅爱国,他爱的是“人国”;爱中国,就是要把“把人不当人”的中国改造成为“人国”。鲁迅爱国,本质是爱人;既爱国中之人,且爱国外之人。在他看来,他们都是现今的奴隶,未来的主人。鲁迅在去世前夕,就《呐喊》捷克译本这样说道:“我们两国虽然民族不同,地域相隔,交通又很少,但是可以互相了解,接近的,因为我们都曾经走过苦难的道路,现在还在走——一面寻求着光明。”

在文章中,鲁迅强调说:在这世界上,各国要“互相记得”。只有记得世界,才能记得中国;要让“中国的人”有世界观念,“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在他的演讲《无声的中国》里,我们早被告知,倘若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国度,同世界隔绝,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爱国者的。首先,是因为没有标准可以定义自己的国家。(作者系学者、鲁迅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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