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失而求诸野

作者:姚胜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4-09-03 22:42:00

摘要:为什么中国的儒学在宋代之后多有流变,而朝鲜儒学则始终保持着宋朝礼制呢?这得从头说起。

礼失而求诸野

  ■姚胜

  乾隆三十年(1765年)正月初一,朝鲜使臣身着盛装代表藩属朝鲜国王向上国清朝皇帝朝贺新春。使臣中有一个人叫洪大容,他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不少清朝官员向他们投射出很多异样的眼光。洪大容随后询问为何盯着他们看?清朝官员回答说,我们对你们的服饰衣帽很是好奇。洪大容不禁心头一动,追问道:我们的衣服跟你们比,怎么样?听到这句问话,清朝官员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回国后,洪大容记录下了这段对话,他不无骄傲地说,我们朝鲜国的衣服都是明朝遗制,中国人见到我们,或是相对惨怜或是含泪无语,其情甚戚。

  如今时间过去了将近250年,中韩之间的交往已经深入两国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民往来等各个层面。笔者曾于3年前赴韩国大学做过一年访问研究员,得以近距离观察韩国社会文化。在韩期间,笔者曾前往成均馆大学,观览过一次他们的祭孔大典。

  “成均馆”就是韩国李氏朝鲜时期的最高学府,相当于中国汉唐的太学,明清的国子监。成均馆中有一座文庙,供奉着中国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及其弟子,并以朱熹等宋代大儒和李滉等朝鲜儒士配享。在这座文庙里,每年春秋两季分别举行一次祭孔大典,称为“释奠大祭”。释奠大祭一直沿袭中国宋礼的规范,其诵读祭文、焚香、叩拜、祭酒等程序以及乐舞、器物、服饰等保存得也较为完整,是韩国政府指定保护的第85号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韩国各地乡校,释奠也同步举行。

  整个大祭,不仅在仪式感上给笔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仪式上一名韩国女记者的采访也令本人五味杂陈。女记者得知我来自中国,特地不无自豪甚至略为得意地询问笔者对韩国的祭孔仪式怎么看?当时她的神色,想必与250年前洪大容询问清朝官员颇为相似。笔者当时多少也有点清朝官员面对朝鲜燕行使的尴尬。不过,此时之中国已非当时之清朝,笔者告诉记者:韩国的祭孔仪式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宋礼,这是由于李氏朝鲜始终如一地继承和发扬了宋代儒学的结果。对于中国而言,宋朝灭亡之后,又经历了元、明、清三代的更迭,这使得今日中国的祭孔仪式,则比较多地反映了清代制度,但同时对以前各朝各代的仪轨也有所保留。中韩两国在继承孔子以及发扬儒学方面,可以开展更为广泛与深入的交流……

  为什么中国的儒学在宋代之后多有流变,而朝鲜儒学则始终保持着宋朝礼制呢?这得从头说起。

  按照“周礼”五服制度,朝鲜差不多是距离中华最远的地区,几乎位于“荒服”之外。不过,中华文化尤其是其中在意识形态、政治伦理、道德规范等领域居于核心地位的儒学,早在汉代就传入了朝鲜半岛。自5世纪起,朝鲜半岛进入了比较稳定发展的时期,一千多年的历史,大约只经历了高句丽、新罗、高丽和朝鲜四个朝代。这四个朝代国祚长久,并基本与中国各代王朝相始终。其中,高句丽对应北朝和隋唐,新罗对应唐宋,高丽对应元,朝鲜对应明清。无论中原王朝如何纷乱兴替,半岛内部基本不受大的影响,因而得以敬心虔诚地寻求教化,延绵不绝地获取滋养。

  到了明朝,朝鲜除了语言不通及自为藩属不设郡县这两点之外,其他方面已经几乎与中国无异。儒学也不再是外来文化,而是完全融入朝鲜社会肌体的一种文化基因。众所周知,明朝儒学有一个“由理入心”的转变,但朝鲜儒学却仍然一以贯之地坚持了宋代儒学“理”的内核,并在继承发扬“理学”的基础之上,形成了所谓的“东国儒学”。东儒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李滉。

  由于儒学已然成为朝鲜文化基因的组成部分,一旦有人想在其中植入异质,就必然会遭到士绅的激烈反对。哪怕此人贵为国王。

  从明朝中期开始,阳明心学逐步取代程朱理学而成为中国儒学的主流。明朝后期,中国儒学进一步佛、道合流,甚至出现李贽之类的“狂儒”。1644年,明朝灭亡,阳明心学也随之骤然衰落。清代儒学虽然一扫明儒浮华颓废之风,但受迫于异族统治的文字狱,而陷入故纸堆,繁琐考据不得自拔。清儒过于沉闷以及显著的“避世”特征,与宋儒积极“入世”及注重探索自然伦理与社会规范的特点,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当时的朝鲜人看来,真正传承中华文化、拥有儒学大宗和气度格局的不是清朝,而是朝鲜。

  八旗铁骑横扫中原,汉人不得不易服色、改正朔,华夏尽陷于夷狄。这不仅对汉人,不啻为民族、文化、心理以及情感的一场天崩地坼;对明朝的附属国朝鲜而言,也同样如此。按照朝鲜人的观感,明清易代,意味着礼崩乐坏,满目腥膻,遍地蛮夷。从此,朝鲜使臣不再把出使中国看作“朝天”之旅,而是抹去了其中的感情色彩,简单地称之为“燕行”。文章开头讲的那段朝鲜使臣与清朝官员的对话,则正是他们这种心态的体现。此时距清军入关,明朝灭亡,已有一百二十余年,汉人已然淡忘亡国之恨后,尤其是当汉族士绅看到朝鲜使臣宽衣广袖的服饰,或是惊诧,或是自赧时,朝鲜以“小中华”自居的骄傲之情便油然而生。当然,“礼失而求诸野”这句话,也就在中朝两国士人心中时时浮现。

  如果说,明清易代仅仅是改变了中国儒学的面貌的话,那么,近代西方给中国带来的科学技术、工业生产方式以及自由民主的文化生活,则给中国儒学造成了巨大冲击。与此同时,中国在应对西方冲击、挽救国家危亡中所采取的“打倒孔家店”等等过激做法则对中国儒学造成了破坏性的扫荡。最要命的是,极左的“文化大革命”和极右的“全盘西化”则差点令中国儒学陷入绝境。

  朝鲜对儒学尤其是宋儒的继承与发展,则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当然,韩国在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现代化过程中,工业化、都市化、西方化对其本国的传统文化和儒学也造成了比较大的破坏。由于现代韩国取消了汉字教育和汉文使用,中年以下的韩国人基本不能识读汉文,更无法阅读他们古代同样称得上浩如烟海的、用汉文书写的文献典籍。如果说,古代朝鲜相对于中国来说是乡野的话,“礼”在韩国国内,也已失于都市,而必须求诸乡野。只是相对中国而言,韩国将经济发展和礼教的保存,比较好、比较集中地结合到了一起。这从韩国很流行的一句俏皮话上可以得到印证。韩国人常说:韩国的钱,都掌握在李家手里。韩国纸币一共四种面值,上印的全是李家的人,分别是:李裪、李滉、李珥以及李珥的母亲申师任堂。这四位,都是对儒学的发展与传播有大贡献的人。

  思绪再回到那年的“释奠大祭”现场。当时笔者有幸遇到了一位贵宾,他就是“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孔子第79世孙——孔垂长。只不过令人唏嘘的是,这位奉祀官来自海峡对岸,而非海峡这边。

  (作者为博士、副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2010——2011年,韩国东国大学历史系访问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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