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是理性妥协解决问题的方式

徐贲

    对于刚刚成年为公民的青少年,公民教育不应该是关于民主的“教义问答”，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并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对许多具体问题都可以形成多角度的，既有分歧又有共识的公民思考和讨论，例如，个体公民的宗教信仰（个人良心）与群体共好（社会正义）之间的矛盾关系就是这样一个具体问题，在我的公共伦理写作课上，学生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这是2010年9月发生在美国印第安那波利斯市的一个真实事件。在这个市的城市市场上有一家叫Just Cookie（可理解为“只不过饼店”）的糕饼铺子，是斯托克顿夫妇自己经营的。一天，一个学生团体为参加庆祝印第安那州大学进行“全国同性恋走出来”日，到饼店来订制有彩虹标记的杯子蛋糕，彩虹是同性恋者们使用的身份标记，意指多元和宽容。斯托克顿夫妇拒绝为这些人制作这样的蛋糕，学生组织便以“歧视同性恋”为由将饼店告到了市府。
    市府随即考虑要收回斯托克顿夫妇的饼店铺位，市府发言人表示，城市市场是由纳税人的钱建造的公共场所，市府收回铺面是为了“表明每个人在市场都是受欢迎的，……市场归城市所有，我们不想任何人有这样的感觉：由于你是某一种人，所以你不受欢迎”。斯托克顿夫妇在市场上开这个饼店已经20多年了，口碑甚佳，为了平息异论，市府发言人又说：“市长为此事感到遗憾，但希望以此表明，一个人的价值观、道德感和个人信仰都与在市场上做买卖没有任何关系。”
    同性恋在美国是一个敏感的“政治”议题，在印第安那州对待同性恋者歧视是违法的行为。但是，美国的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宗教自由，坚守自己的良心信念是每个公民的权利。印第安那州的“美国家庭协会”主席克拉克表示，斯托克顿夫妇有按良心原则决定如何做生意的权利，他的组织愿意为饼店提供法律援助，他说，如果谁走进饼店要买架子上的糕饼，店主因为他或她是同性恋者而不卖，那是歧视，是不对的。但是，来店里订做彩虹蛋糕，那是变相要求斯托克顿夫妇加入到“全国同性恋走出来”的活动中去，“这超出了我们可以希望一家饼店所做的事情。”
    在课堂上，我先是把这个事件的发生经过介绍给学生，并没有告诉他们市府和印第安那州“美国家庭协会”的立场和理由。我对学生说，同意斯托克顿夫妇有权利按照自己良心原则做生意的请举手，全班20名学生中有15名举了手。我又说，认为市府决定正确的请举手，有2名学生举了手。我问剩下的3位为什么没有举手，他们说似乎两边都有道理，无法决定。
    于是，我要求持不同意见的学生们双方各自陈述自己的理由。同意斯托克顿夫妇的学生们用公民自由权利来支持自己的立场：第一修正案规定保护宗教信仰自由，宗教信仰自由包括良心自由。同意市府做法的学生们则说，在市场上和在家里做糕饼是不同的，饼店虽然是做买卖，但也是一种公共服务，因此没有理由区别对待不同性别倾向的顾客。
    大多数学生对斯托克顿夫妇抱有同情，这不难理解，因为美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个体主义伦理文化。大多数的美国人认为，引导一个人行为的应该是他自己的良心，而不是外来的力量，如政府的规定、官员的指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模范人物怎么做，等等。外来的影响会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而唯有自己的良心才能指明方向，让人能有一以贯之的行为。但是，法治思想同样在美国也很深入人心，当那两名学生说，社会公正和宽容要求人不能有歧视他人的公共行为时，那15名学生中并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们显然是认可这个说法的。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学生认为斯托克顿夫妇做错了，没有人认为生意人就应该在商言商，应该有钱就赚，不要多管别的。美国人都喜欢钱，都想能挣大钱，但是，从我班上的情况来看，学生们并不把挣钱看成是生意人唯一重要的事情，他们都不否定斯托克顿夫妇为了坚持良心原则而宁可有生意不做的行为。他们都认为做生意有比赚钱更重要的目的，否则商人就可以唯利是图、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在做生意的时候，按良心办事和遵守社会公正的原则都比赚钱重要，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无分歧，他们的分歧只是哪一个原则应该比较优先。一个是强调自由，而另一个则是强调民主的社会正义。
    自由与民主并不是一回事，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自由几乎是一种本能要求，而民主规范则不是。如果说个人的良心是一种自由的道德本能，那么民主生活的规范则是理智的选择。在民主生活中，个人自由受到的限制和威胁可以来自国家政府，也可以来自于大多数人的不宽容，也就是多数人的暴政。斯托克顿夫妇的良心自由便处于这种受限制的状态。
    在民主制度中，当法律得到多数人赞同的时候，这样的政治决定才能够有说服力。一方面，法律的权威来自民意，另一方面，如果人民只有私利，没有良心，那么他们的民意便会只是功利算计的结果，没有实质的价值意义，社会公正也就根本无法建立起来。因此，有价值坚持的民主即使在不能让每个公民完全按照自己的良心行事的时候，也还是会尊重和保护他们的个人良心。最后，我班上学生的共识是，斯托克顿夫妇的行为未必适宜，但如果印第安那波利斯市因此把他们从城市市场赶走，也不是令人满意的决定。
    民主是一种理性、妥协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在不知道事情会有什么结果的情况下，我的学生们得出的共识与2010年12月斯托克顿与印第安那波利斯市之间达成的协议相当一致。最后的协议是，斯托克顿夫妇可以继续做生意，但他们应该表示同意市里关于同等权利的法律，并愿意在店铺网站上更新关于特殊订货的规定。而市府也将贴出公告，再次重申所有店铺不得歧视对待任何顾客的法律规定。   
（作者为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