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质疑的奴性

作者:徐江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3-04-26 22:53:00

摘要:今天这个娱乐时代的读者和媒体,对待文学太缺乏包容度和敬畏之心了。
    媒体界和读书界对“木心潮”的绝地反击还没有落定,教授们又忙着出来质疑董桥了。其实关于董桥文章价值的争论,在上个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创作界就曾小范围地展开过。只不过,那时传媒工业没有像今天这样急切,所以,终于没在作家走红的时候酿成话题热点。
    从木心到董桥
    喜欢董桥的人说董桥博学、通达,不喜欢董桥的人嫌他文句雕琢、掉书袋,还中、英文夹杂,迹近于那些出生在欧美、中文又不太精的第二三代华人移民的“香蕉人”做派。两个阵营的意见都有些道理。
    董桥确实有学问,也确实在文句上过于用力,时不时中、英夹杂着掉“三明治”书袋。在董桥的写作和审美理念里,恐怕炼好句子,文辞精致,是做文章最至关重要的事情,而写好文章,又是他身为作家最重要的事情。这本就是匠人的追求、艺术家式的痴望。对不对并不重要。难得的在于是汉语散文(尤其是内地的散文)在粗糙了半个多世纪后,又出来一位明目张胆追求精致的写家。而董桥偏偏又博学,看世相、变迁——尤其是涉及知识领域的世相、变迁,也还通达。这又使他的读者兼跨了喜欢文句和喜欢内容这两批人,远超出了寻常的散文作家。
    喜欢董桥的人,多是散文的爱好者。这些人文化人居多,有相当多还崇尚述而不作,他们对那些消耗作者体力与灵魂的文体,如现代诗(这跟大家平时说的古诗词与新诗是两路东西)、小说、剧作……都未必太感兴趣,而对哲学、美学、圣经、金庸之类读物倒说不定青睐,听音乐时喜欢听张国荣胜过披头士,喜欢听布拉姆斯胜过贝多芬。质疑董桥的人,则显然不是散文或文章至上的那部分读者。他们对文章载道、喻世的兴趣,要远超对文句的把玩。不少人又没能像董桥先生那样——长期置身于一个把英语和汉语都同样看做是自己写作资源的环境下,这些人本来就轻视或根本看不到技艺对文学的妙处,一旦再在书里找不到自己要寻的真理、真谛,怒而骂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读书人原是最狭隘和粗鄙之人,依性情而做出过火痴事的比比皆是,过去因为是剥削阶级,劳动人民又靠近不了他们,难免神化了。这方面,批评董桥的人、支持董桥的人,原都和董桥是同一类型的痴人。
    董桥当然不是伟大的作家,因为散文从来不是成就作者伟大的平台。伟大的散文,有许多是因为作者伟大才得以传世,比如中外的君主、政治家、史学家或诗人、小说家,甚至科学家、演员,却很少有专门写散文的作家被称作文豪的。周作人如果没有在五四启蒙中做过贡献,光凭小品文,相信很少人会把他归为文豪。同样,朱自清写了那么多我们从小就读的文章,后来的文化人为什么还敢有眼无珠地去贬低他?这是出于同样的文体逻辑。也正是如此,普里什文、帕乌斯托夫斯基、废名、许地山和木心们,才会在散文之外,勉力去写小说,乃至童话。
    今天致力于打破董桥神话、木心神话的人,文学动机未必不好,但也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命题供我们思考:因为文学在追求伟大的同时,未尝不在呼唤丰富性与精致。我们难道永远是一根筋地只要一种么?请记住:每位构成美学关注的作家都没有原罪。有原罪的或许倒是引发那些关注与议论的环境。
    “在世的不朽者”
    “不朽者”在本文里当然是个修饰性用语。它主要还是用来说那些创造出有效的、个人特色鲜明的美学的艺术家。当代人如何对待健在的、这一类型的创作者?这似乎历来就是个问题。公然不承认——是大多数时代的通例,比如梵·高的待遇、爱伦·坡的待遇;把一吹成十、乃至“唯一”又是一种,比如穆旦、海子、王小波;在大、小吵闹中的起起落落,比如前面提到的两位,又比如当代诗歌中的伊沙、小说里的莫言……
    记得几个月前莫言刚得诺贝尔奖时,有小说界的同行愤愤地说:中国像莫言这个级别的作家还有十个!我对近十几年追着影视跑的内地小说格局不甚了解,但我知道即便跟莫言同一水准的作家有两万个,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就已足以把莫言和那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同行分开了。“中国内地作家的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标!这个地标,远在法国的高行健拿不走,内地其他同行的妒忌也无济于事。
    每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后,所获得的质疑多数都来自获奖者的祖国。这是来自诺奖委员会的总结。为什么只有文学奖会这样?因为对艺术的评判和理解都是主观的。唯一的区别,也不过是判断者智慧的高下。莫言获奖后所受到的这种舆论煎熬,正在于这种主观与高下的存在。
    质疑莫言的人,即便真举出十个“水平相近”的名字,恐怕还是举不出另一部在震撼力、前卫性和想象力上接近《红高粱》的作品。《白鹿原》么?《平凡的世界》么?对不起,后两部在美学上的对手,我认为应该是《创业史》和《艳阳天》。所以,莫言是不是“另一个福克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完全承担了辛克莱·刘易斯在美国文学史、部分承担了普宁在俄苏文学史上的夺标使命。一种文学语言的荣誉当然不是靠获奖来单纯支撑的,但——在我们这个对想象力无限挤压的市场环境下,同行、读者和媒体难道应该为中国文学一个奖都没得去欢呼吗?
    如果说,人们要因为其作品中太少能看到“面向现世的承担”或“一部分学养上的粗陋”便去大张旗鼓地否定董桥和木心作品追求精致这一面的价值;要因为莫言没有把小说写成上访报告或某些在读书界口碑颇高、但虚构成分却极浓的“回忆文学”,便去责难经受了现代主义以来文学熏陶的、苦心耕耘了数十年的作家,为什么不去遵循小靳庄或《天安门诗抄》那样的“拟文学”创作思维?那我只能说,今天这个娱乐时代的读者与媒体,对待文学太缺乏包容度和敬畏之心了。他们应该把买书所花的那三四十块钱省下来,留着去做足疗保健。因为这些人是想找舒服来的,而不是为了通过有时愉快、有时并不愉快的阅读,去拓展自己对尘世与心灵的理解,进而认识和改变自身的狭隘!
    能不能善待那些“在世的不朽者”以及他们的作品?
    能不能在评判文学和艺术的时候,不把那些截然不同的作品,都放进一个单一的美学乃至意识形态的篮子?
    这是过往这些年大家早该完成、但却一直未能完成的理智教育。希望大家在吹毛求疵、寻求尽善尽美偶像的奴性道路上,尽早把它补上吧。 (作者为诗人、文化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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