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政治的癌症与毒药

资深媒体人,新加坡国立大学访问学者 赵灵敏

    自去年12月以来，印度频发的强奸案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从而让人们忽视了一件对印度未来至关重要的大事：1月19日，前总理拉吉夫·甘地的儿子拉胡尔·甘地被任命为国大党副主席，在国大党内的地位将仅次于担任主席的母亲索尼娅·甘地。显然，在经历了莫曼汗·辛格总理近10年的“暖席”和过渡之后，尼赫鲁-甘地家庭的第四代终于走上了前台，准备冲击2014年的印度大选。如果国大党取胜，印度届时将出现又一位姓“甘地”的总理。
    当然，此甘地非彼甘地，今天的拉胡尔·甘地和圣雄甘地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拉胡尔的外曾祖父是印度开国总理贾拉哈瓦尔·尼赫鲁，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在1942年嫁给了一位名叫费罗兹的印度记者，费罗兹是信奉拜火教的波斯后裔，并非印度教徒，为了避免他们的后代地位下降，从小看英迪拉长大的圣雄甘地把自己的姓氏授予了费罗兹，英迪拉·尼赫鲁也就成了英迪拉·甘地。
    英迪拉和费罗兹的婚姻并不幸福，但生下了两个儿子：拉吉夫和桑贾伊，前者对政治不感兴趣，宁愿到伦敦去当飞行员，并娶了一位意大利人索尼娅做妻子，后者则酷爱政治，被母亲培养为接班人。但造化弄人，1980年桑贾伊在驾机做特技表演时失事身亡，拉吉夫不得不临时上阵接受政治训练，并在1984年母亲遇刺后接任总理。同样的悲剧在1991年再次发生，拉吉夫遇刺身亡。此时，他和索尼娅的儿子拉胡尔只有21岁。
    因为丈夫和婆婆的悲剧，索尼娅·甘地本来下定决心要远离政治，但禁不住国大党高层的强拉硬拽，1997年她加入了国大党，一年后开始担任主席至今。在她任内，国大党赢得了2004年和2009年两次大选，但由于索尼娅出生于意大利，虽然后来加入印度国籍，但终究是印度的“注册公民”而非 “天然公民”，为避免党内分裂，她拒绝了总理一职，挑选技术官僚出身的莫曼汗·辛格担任总理。如今，快10年过去了，辛格已年近八十，2014年大选又箭在弦上，拉胡尔的出山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但《解密拉胡尔·甘地》一书的作者阿尔蒂·拉玛昌德兰却认为，尼赫鲁-甘地家族把火把传给拉胡尔，可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家庭不幸，拉胡尔毕业后没有立即选择从政之路，而是到一家英国公司从事财务咨询工作。与热衷政治的妹妹普利扬卡不同，拉胡尔在媒体前不善言辞，也尽可能避开公众的视线。2004年，他才第一次担任国会议员。拉胡尔一直未婚，其女友据说是哥伦比亚富商的女儿乔文尼塔。有一年圣诞他携女友和妹妹一家前往印度南部海滨度假。不久后，一位克拉拉邦的退休大学教授竟然向警方控告，认为拉胡尔携女友游玩期间，没有结婚居然就住在一起，不符合传统道德规范，要求警方采取措施。国大党高层则认为，有了索尼娅国籍问题的前车之鉴，拉胡尔最好重新选择印度籍女士成婚，这样将会对续写甘地家族的政坛神话帮助很大。
    这些还不算什么，严重的问题是，拉胡尔的政治敏感度不够，2007年和2012年，他两次主持国大党在两个关键邦的选举，均遭败北。对于最近引发众怒的黑公交轮奸案，拉胡尔也毫无表示，而是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数周。显然，他的政治生涯算不上成功。但没有人会怀疑，只要不出意外，他迟早有一天能当上总理。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其他国大党高层对此也毫无疑义。
    这就牵涉到印度政治的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整个国家号称世界上最大的议会民主制国家，选举、政党轮替等民主要素早已制度化，但政党内部却是不民主的。从诸多方面讲，印度的政党更像是个人崇拜，而不是一个由许多有相似理念和政策见解的人组成的组织。作为印度长期的执政党，国大党在开国总理尼赫鲁执政时期，许多邦的首席部长都是有着独立自主意识的官员，伴随着很多政党内部和议会内部的辩论；但在尼赫鲁1964年去世和他的女儿英迪拉·甘地1969年执政以后，这种内部的民主就被破坏了。英迪拉实施过19个月的紧急状态，被称为独裁者和“披着纱丽的斯大林”，她的强势和专制所造成的家族政治、金钱政治、党内高度服从、缺乏民主等，至今依然深刻影响着印度政治，其结果就是，不仅尼赫鲁-甘地家族需要国大党，国大党更需要“甘地”这个姓氏，因为只有这个姓氏才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也只有通过这个姓氏，国大党才能上台，他们也才能跟着捞好处。
    而这种世袭的政治生态，不仅存在于国大党和尼赫鲁-甘地家族，也存在于印度从地方到中央的所有政治系统。英国历史学家帕特里克·佛兰奇对印度本届议会的545名议员进行逐一分析后发现，年龄在30岁以下的议员全部都有政治家族背景，40岁以下的议员这种情况达2/3以上，而50岁以下则为47%。10名女议员中有7名是靠家族关系才被选上的。2010年5月，维基解密发布的印度非政府组织调查也显示，印度西部各邦执政者三代或三代以上家族世袭的比例至少为72%。一个职位，从丈夫手里传到妻子手里，再交还到儿子手里的事情层出不穷。以安得拉邦比尔市为例，从1952年起至今，前后33任市长，均为该市执政党“捍卫荣誉与权利党”党魁辛顿家族的人担任。政治生活中极为普遍的世袭，被印度的左翼知识分子称为“印度的癌症”。
    但印度选民对此却似乎安之若素，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为了一睹甘地家庭成员的真容。这是因为印度历史上从未真正统一，真正统一印度的是英国殖民者，而印度的民族、语言、土邦、家族众多，再加上种姓制度，人们在过去几千年里长期生活在自然状态里，对家族、种姓的归属感和忠诚远大于对国家的忠诚。这就造成了人们在地方选举中忠于自己的家族或过去的领主和王公、在全国选举中投票给几个政治望族的原因。

    但这种凭借投胎有术就能轻松上位的现象，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英迪拉和拉吉夫母子的相继遇刺，就显示了世袭政治残酷的一面。就像拉胡尔当选副主席时发表演讲所说的：“昨天我的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她哭了，是因为她知道这么多人追寻的权力实际上是毒药。”但即便如此，拉胡尔却不得不吞下这枚毒药，就像他的母亲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