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文学已死?

作者:狗子(小说家)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3-01-11 23:13:00

摘要:最近几年挺奇怪的,文学类尤其是小说,基本上读不进去了

整理:狗子(小说家)
对话者:狗子
       陈嘉映(哲学家)
       简宁(诗人)


没有共同文本的时代:

文学与阅读的普遍衰落

    狗子:今天还是从我个人在文学方面的困惑谈起吧,就是随着年龄增大,我的所谓创作以及阅读都有一些变化和问题。阅读方面,最近几年挺奇怪的,文学类尤其是小说,基本上读不进去了,其他呢,比如音乐,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听越少,现在经常听的就是广播,随便什么广播,有时候在外地,听卖药的广播能听半天也想不起听音乐,就是说对艺术的需求好像越来越淡;在写作方面也越来越有种枯竭感吧,当然还是想写,但……
    陈嘉映:对了,狗子为了我们这次对谈,之前布置了要我们读个东西,就是黄石写的这篇文章,叫《徒劳无益》。徒劳无益嘛,你听这名字,讲的就是现在的文学,他用的主要是布鲁姆、麦克卢汉这样一些人的思想,这些话从七十年代就在说,也有几十年了,就是说文学、小说什么的,可以再这么写写,但这事也就不过如此了。
    简宁:这事儿我跟狗子以前也聊过,就是面对文学地位的这种起伏啊,他们以前把文学看得太高了,后来又把文学看得太低了,就是没把文学当做文学来看。莫言以前经常提到所谓为人民写作这一观念,莫言说:“我不是为人民写作,我是作为人民写作,我就是人民嘛。”我觉得这是纯正的文学趣味和文学观。为人民写作,为历史写作,为什么什么写作,我的看法都是扯淡。
    陈嘉映:呃,我替布鲁姆或这一路人辩护一句啊,我觉得他们不是那个意思——把文学看得多高什么的,而是说这文学就是在不断地变化,你比如说《荷马史诗》,那是文学吗?在希腊,它就是圣经,它是希腊人的圣经,大家凡是谈论什么问题一定引用荷马史诗,当做这个民族的传说,当做生活的标准等等,那我们现在说的文学,我觉得啊,狗子说的文学,特别是小说,大概在十九世纪,它的确有一个很特殊的地位,这个好多人研究过——为什么小说会有某种文化中心的地位,那么到了二十世纪,整个的情况就变了,最重要的一条线索,就是说媒介在变,我们知道小说的兴盛跟印刷术大有关系,就是便宜的纸张,便宜的印刷,否则的话哪能有那么多一大堆一大堆小说、长篇小说被印出来?另外一个是跟中产阶级妇女有关系,谁读啊,就是安娜·卡列尼娜那些人读小说,平常的人,打仗的人、上班的人谁有时间读小说啊。就是说读者就跟这个有闲阶级有关,到二十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情况当然是变了,首先是电视的出现,还有其他,然后就是互联网,另一个就是根本没有一个文雅的妇女阶层了,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他们并不把文学看得多高什么的。
    狗子:简宁你刚才说这个写作,为人民也好,作为人民也好,文学反正一直在那儿,就像以前人群中总有一些说故事的人,那么现在情况变成这样,就是说故事的人还会像以前那样说,但人群已经不听或听不懂了,你比方说莫言,他这路数的文学那就只能给教授什么的看,跟人群没关了。
    简宁:你要从读者广泛性上来说的话,那莫言的广泛性远远大于你们这一路啊。我的看法可能更简单一点。是,我们不一定按照莫言的路数来写作,比如我现在写微博,我实际上有点把微博当成一个小说在写,有时候讲一点我自己的生活,有时候讲一点别人的生活,我已经体会到我是作为一个叙事者在工作。总之这个东西我觉得就是一种形态的变化,文学的内质并没有变化,比如说虚构,比如说想象力,比如说对当下生活的解析和超越,这是文学的东西,而不是说非得印成长篇,或者短篇或者什么,我觉得文学的内质的东西,只要有人在,它就会有,不管媒介变成什么。
    陈嘉映:那你是不是在说现在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电影上、微博上?那么那些说文学死了的人也是这意思啊,他们不就是在说文学的某种形态死了吗?说文学死了就是指一种形态,你说文学的一种形态死了,其实说的意思差不多。
    简宁:不一样,我觉得对叙事艺术的需求永远存在,用语言来叙述的需求永远存在,我绝对不相信影视的兴起就使得人们不看书了,当然可能不看纸质书了,我觉得电子书有可能完全可以代替纸质书。
    狗子:我同意对叙事的需要会有,我想说的是越来越多的人会通过影视和网络来表达和接受,而不是通过小说。
    简宁:这个有可能,或许文学会隐藏式地存在于其他艺术门类里,网络也好,电影也好……最近谁跟我说,“起点”办不下去了,就是说,当你的原创不行,你的市场也会消失。我相信一个阶层观念,网络小说家们最后会分成一二三级,形成他们特有的一种等级制。
    陈嘉映:这个阶层观念我插一句啊,就是以前呢我们说有阶层啊,它首先是说读者有阶层,而不是说作者有阶层。读者的阶层不一样,你高等级的人在读,就把作家的地位抬起来了,这个作家也成了高等级的作家。现在你说的这个作家阶层,基本上就是靠印数或者粉丝数量来划分,就是谁的作品读的人多还是人少,因为读者的社会阶层本身已被打破了,这是其一。其二就是现在除了文学教授和特别少的读者外,很少还有谁是广泛阅读的。你们两个还都是作家呢,而且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你们的阅读都快没有交集了,那更不用说别人了。没有阅读交集,意味着没有共同文本了。所以呢,以前你用阶层来讲可能比较合适,读者的区别主要是在阶层上,现在则是讲爱好,我们这种人就读这个,你们那种人就读那个。我说的可能有点夸张。

过度供应、扁平化世界
与消失的读者

    简宁:这个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供应的过剩,过剩使人餍足,我就想起我小时候和我儿子小时候,我儿子小时候我让他看书要逼着,他痛苦得要死。我们小时候看书是享受,我是在农村长大,那时候地上捡个纸片也扒拉着认半天,就没书,我儿子从一出生起,家里面堆的都是书。这种精神产品供应的超级过剩,导致了另外一种贫乏,这是一个现实的情况。
    陈嘉映:对,昆德拉不是讲,这话也是七十年代说的,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作者,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读者。
    狗子:这个也是文学正在消亡的一个证据吧,就是当人人都能写作、都能在网络上发表的时候,自然会有这样的问题——我为什么还要读别人的东西呢?
    陈嘉映:所以我觉得网络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简宁说网络文学是一种继续,我个人不是这么看,但我对网络不是特别了解所以我不太敢说,但是我觉得有一些很根本的变化,包括,当然你说的电子书是另外一回事,但就我所认识的年轻人,他们都是网络阅读,他们基本都不怎么能够理解纸质阅读,而我呢读网络我觉得特别累,这个网络阅读呢,通过我跟年轻人的交谈,我有一个非常突出的感觉就是,网络阅读有一个突出特点它是信息化的,就是说他在读里头的信息,而不是在欣赏,纸质它是那样的一种欣赏中的阅读,这个东西网络阅读似乎没有。
    狗子:读者没有了,又人人都能写了,这种活动方式就会萎缩,在网络上,写作、发表没有任何神秘感,轻轻一点就完事了,这样的一种活动它不再是一种闪闪发光的活动,让人可以在里面去追求甚至奉献,因为它的光芒已经没有了。
    陈嘉映:把他生活的意义甚至一生的意义都投入到这种活动中,他觉得非常充实,诸如此类,这些东西的确是在消失。你想想十九世纪在欧洲,或者我们这儿直到80年代,那时候一说“作家”,那大家都用什么眼光看啊,现在你一说“作家”,那啥玩意啊,狗子也写过这个。
    简宁:王蒙说过,以前作家在王府井都走在路中间的,现在都走在边上。
    陈嘉映:对,王蒙肯定会有体会,王蒙扛着这个作家的头衔,可不得了,吃香的喝辣的。
    狗子:在中国,文学可能还有点别的梦,其实在欧洲也是,文学一开始就是有梦的,它真的在塑造现代生活塑造现代观念上非常有用,权力也愿意借助于它,这个权力还不是说那种坏的权力,而是启蒙、民主、人权这些新型的意识形态,都借助于文学,但今天它没有这个用处了,这也是文学萎缩的一个原因,文学变成一种自娱自乐。
    简宁:作者跟读者的界线正在消失,技术壁垒没有了。
    狗子:那现代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生活啊,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是怎么被滋养的?
    陈嘉映:就刚才讲到网络什么的。以前的读者是分阶层的,这构成了一种滋养精神的模式,阶层又跟共同文本有关。有共同文本,一则以前我们能有的文本就不是太多,还有就是由于读者是阶层化的,它会不断地选择最后集中某些文本,现在我觉得这个东西就瓦解了。瓦解之后你要想去恢复这种阶层式的东西,我个人认为是一种对大势的不了解。失去共同文本或者说这样的传统之后,一个非常明显的后果就是你不再能够追求一种主流的东西。没有主流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就是我们要接受一种新结构,一种一环套一环的社会结构,狗子、阿坚、张弛这些人,他们构成一个价值圈、文学圈、爱好圈,这个圈子又会跟别的圈子套着。你的目标就是把你这套做好,有你这么一个圈子,但同时你有一个比较开放的态度。
    简宁:比如我吧,我跟阿坚的生活包括生活观都很不一样,但我的生活中要是缺了阿坚,那我就觉得问题太大了,就是阿坚从来都是我的生活的另一个向度,我虽然不会变成他,但他让我感受到我的生活本身的缺陷,包括他的作品,我说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能打动圈子外的人。
    陈嘉映:我觉得好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只在圈子里,就是说,你是左派,我是自由派,你左派的那个观点能够让我自由派觉得有力量,虽然我永远不会是左派,但你左派的观点要好到虽然我跟你的观点永远不同,但在一定的意义上,我还是认你。
    简宁: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好,其实这就像卡夫卡说的那样,一本好书,应该像一把斧子一样,破开海上的冰面。
    狗子:那么问题是,换个说法,因为这是一个扁平化的世界也好,还是一个圈子套一个圈子也好,这样的现实是否就很难产生真正好的东西。
    陈嘉映:这个我大致会这么说,就是这个好的标准,我们可能也要调整,我们以前那个好的标准有两个,一个就是我是主流的,一个就是我将成为主流的。现在呢,没有主流了,反抗主流也不是为了成为主流,这是一个特别巨大的转变,我觉得。
    简宁:彼可取而代之?
    陈嘉映:对,得改变这种预想:彼可取而代之。


向谁而写?


    狗子:我们再回到关于文学衰落的这个话题。我觉得在这个信息发达的互联网时代,现实比文学更有想象力,以前那时候可能每天周围就是那些事,要是在村子里可能天天都是如此,很平静,不知道外面那些事,不像现在,每天电视、互联网上的事,全是那种所谓特有想象力的事在你眼前摆着。现代人可能身边每天都是一些差不多的琐事,但像9·11这种事就在你眼前发生啊。
    陈嘉映:在这个意义上我有点同意简宁,就是我们说到文学的时候,也别太把文学当成一个什么什么东西,其实文学的确是有那么一个功能,就是一个讲故事的功能,而这个故事呢,很大意义上就是讲一个异族的故事,讲一个古代的故事,讲一个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生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这种信息传播方式对文学虚构造成了一定的挤压,这个可能是有点。比方说以前我住在一个村子里,我听啥故事都挺新鲜的,现在,在这个意义上的新鲜感,还不如看新闻呢。你是这意思吗?
    狗子:是是,但你好像又觉得这种现实刺激对艺术创作的虚构,并没有太大或根本的冲击。
    陈嘉映:不一定没有,到二十世纪是有这么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就是在文学界有所谓“作家的作家”,在我们哲学界也有“哲学家的哲学家”,比如会把维特根斯坦叫做“哲学家的哲学家”,电影里面就是先锋电影,我不知道啊,可能艺术青年看一点,我们这种老百姓真是看不了,然后谁看呢,好莱坞的那些大片导演,斯皮尔伯格这些人看那东西,就是它是给那个电影界的一些人看的,这个情况是到了二十世纪才有的一个根本的变化,以前并不是没有,但这个提法是二十世纪提出来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以前作家写作的技术是在为老百姓写而发展的,像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那种作家,他们是为各种人写的,所以他那个技术的发展呢,直接就用在了那个最基本的功能上,比如说讲故事的功能。但到了二十世纪呢,这种技巧性的东西它被抽离出来了,单有了一种为技巧而技巧的那么一种工作,这个在以前不是那样的。所以现在的艺术追求有时候就会变成一种纯艺术追求,它没地儿落实去了。
    狗子:我是想说,小说的领地越来越小,那么简宁说小说依然有很多可以表达的,我猜你可能想说依然有无限可表达的,那么这些表达越来越是写作圈里的交流,而大众对这样的文学或者说虚构没有需求了,大众对故事、虚构或者说抒情的需求更多来自于影视等其他形式了。
    简宁:小说可能还好一点,诗歌可能真的是变成了圈子里面的事,诗人之间互相阅读,小说好一点,还挺接地气的,还是有好多圈子外的人在读。
    陈嘉映:这个诗歌,就我粗浅的印象啊,我有时会说,有点像哲学,一方面呢它是大大地被压缩了,尤其跟诗歌的全盛时候比,但是它是不是被压缩得那么小呢?我也是瞎说啊,就是诗歌它有很多爱好者,不爱好的人他即使不读了,这些爱好者自己也要写诗,所以这些诗人啊,会跑到县城里什么的……
    简宁:诗人江湖。
    陈嘉映:对,它有个诗人江湖,就这话。企业家也不读了,金融家也不读了,当然也许还读点啊,那么读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简宁:诗人之间。
    陈嘉映:对,成功的诗人和想成功的诗人,或想成为诗人的人,依然很多。
    狗子:我的意思是,小说和诗歌还不一样,诗歌有一个诗兴,有点像喝酒有一个酒兴,而小说不是,小说更是讲故事给别人听这种,就是说你可以说诗兴大发,酒兴大发,可你没法说“小说兴”,这“小说兴”算什么东西呢,一人要说有“小说兴”算怎么回事呢?
    陈嘉映:我觉得狗子是不是有点那意思,就是说酒兴可能跟其他人一点干系都没有,小说恐怕不是那样,它总还是对圈子外面的人在说话,刚才讲到小说有社会功能什么的,狗子是不是还有点这个想法?就是这小说要是没有社会功能了,写它干吗呢?
    简宁:你就写你的生活状态?
    陈嘉映:但如果没人看这种状态不就没意思了吗?
    简宁:那曹雪芹他会想这么多吗?他写那个东西给谁看呢?他好像不太想这样的问题,古人好像天然就有一种藏之名山的想法。
    陈嘉映:这个是这样的,古代人有种“藏之名山”的想法他是对的,为什么呢?因为事实上是这样,哪怕你一代人不读,没关系,只要是好东西,它下一代或下几代的人一定会读。我觉得现代人呢,恐怕就得换个想法了。这里我们不能沿袭古代人的想法,他那么想对,你再这么想就不对了,比如“藏之名山”,今天你要没人读,可以保证,下一代人也不读,再隔一代就更没人读了,所以说好多想法是要变的。
    简宁:曹雪芹可以不困惑这个事,但狗子要困惑这个事。
    陈嘉映:对,因为曹雪芹还生活在文字时代鼎盛期,我个人喜欢讲我们所熟悉的时代是“文字时代”。我个人认为这个太明显了,就是:以前呢我们生活在口传的时代,《荷马史诗》就是口传的,我们的《诗经》也是,所有东西都是靠口传传播。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就是文字开始传播的时代。
    我个人认为现在是文字时代的落幕。文字时代的一个特点是有精英,有文化分层,因为文字掌握起来不容易,要掌握得好写出好东西更难,这就造成了一个精英化的写作圈子和精英化的阅读圈子,然后再一点点到大众。我觉得到今天已变成了一个图像的时代、影视的时代、网络的时代。突然间我们就能够在电视上看到图像了,这个古人是无法设想的。以前美国总统竞选就是靠报纸报道,只有那些读文字的人知道这些竞选总统的人在辩论什么,后来有了radio,老百姓开始听总统说话,罗斯福新政不就有个“炉边谈话”吗?他坐在白宫里,在壁炉边通过广播直接来影响老百姓,可以说他是第一代这样面对并利用广播的总统,整个的宣传技巧等等也随之全都变了。罗斯福是第一代的广播总统,肯尼迪则是第一代的电视总统。现在公众直接面对图像和声音,那么文字的力量,我觉得,对图像和声音是完全无法对抗的。图像和声音是面向所有有文化、没文化的群体的,文字更多跟社会分层、跟精英阶层连在一起。今天,的确,人人都会读了,不过,人人都会读在整个世界都不过是几十年之内刚发生的事。所以,我觉得讨论文学啊,你们讨论得更专门一点儿没问题,但还有个背景,那就是在很根本的意义上,我们的精神形态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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