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自由与桎梏

作者:李北辰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4-03-26 23:39:00

摘要:傅惟慈在生前十分推崇印度政治家尼赫鲁的名言:“人生如牌戏,发给你的牌代表决定论,你如何玩手中的牌却是自由意志。”

傅惟慈:自由与桎梏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李北辰 北京报道

  前段时间,青年译者李继宏给一些老翻译家挑错,其中有傅惟慈译的《月亮与六便士》中把“可颂”译成“一个月牙形的面包”的例子,李认为它是“羊角面包”,译错了。友人将此指摘讲给傅惟慈老人听,老人颇有些委屈:“可是我三十年前翻译的时候,还没有‘羊角面包’这个词啊!”

  像对待孩子一样,傅惟慈在意自己的译作。如果从上世纪50年代算起,在这个寂寞的行当,傅惟慈的翻译生涯持续了半个世纪,影响延续至今。其译作涵盖英语、德语、法语与俄语。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与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都是通过他的翻译来到读者手中。

  不久之前,傅惟慈因突发哮喘去世,享年91岁。他在生前十分推崇印度政治家尼赫鲁的名言:“人生如牌戏,发给你的牌代表决定论,你如何玩手中的牌却是自由意志。”如今,傅惟慈打完了最后一张牌。

  摆渡人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在异国的重生都要倚赖于翻译。“翻译是人类文化交流必不可少的环节,是两种文化之间的摆渡人。”法语翻译家余中先曾这样向《华夏时报》记者表示。

  回顾傅惟慈“摆渡人”的身份,1956年非常重要。这一年秋天,傅惟慈开始翻译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这是他翻译的第一本重量级作品。

  1956年,在“双百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一颇具时代烙印的倡导下,外国文学的翻译工作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体规划,周扬召集一批专家学者,拟定了一份“各国文学名著两百部”的书目。听到这个消息,三十岁出头的傅惟慈迫不及待地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看到了这两百部书目,他决定翻译《布登勃洛克一家》这一被许多人誉为“德国版红楼梦”的名著。它讲述了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经济、社会地位和道德等方面的兴衰,翻译难度可想而知。而且在五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小说中出现的一些名词事物,令傅惟慈这位“文化的摆渡者”穷尽想象也无法理解。“比如一家宴会,原著说有个冰淇淋上冒着火苗,我就不懂了,冰淇淋怎么还能冒火苗呢?我问德国学生,有的德国学生出身比较贫寒,他也不知道。有一个人出身比较好,就告诉我,那是在冰淇淋上洒一点酒精,端上来的时候一点,泛着蓝火苗。”这令傅惟慈感到新奇。

  这本书傅惟慈翻译了三年。“反右”、“大跃进”等各种政治运动接踵而至,令他减缓了翻译的脚步。“我只能抓紧一切运动空隙译完此书,不仅是为了逃避严酷的现实,也是对自己能力和毅力的考验。当时我正在教一些德国人学汉语,他们给我很大帮助。我同屋的外教也是德国人,正在研究老舍,我俩互相帮助。1959年年初译完,适逢‘大饥荒’,译稿在出版社积压了三年,幸好原稿没有丢失,196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傅惟慈曾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回忆。

  事实上,在傅惟慈的所有译作里,像《布登勃洛克一家》这种大部头的经典文学并非主流。他更偏爱会讲故事的作家,比如毛姆。许多年以来,中国读者已经习惯在毛姆作品封面上看到傅惟慈的名字,尤其是那本著名的《月亮与六便士》。“我翻译的作品中,《月亮和六便士》影响比较大,翻译是在1982年前后。当时我有点中魔似的在想一个问题:人生究竟应该怎么活?我虽然不用再逃亡再颠沛流离了,为什么却有一种无形的更强大的桎梏?”

  这本以画家高更为原型的小说,讲述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中年人,突然在某天抛下妻儿,离家出走,舍弃一切,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与土著人一起生活,获得灵感,最终成为一名伟大画家的故事。八十年代初期,傅惟慈将这部表现“自由与桎梏”的小说带到中国,对当时读者的意识形态,它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直至今日,在一个属于段子手的互联网时代,尽管文学的地位日渐式微,但傅惟慈的译作依旧被奉为经典,并将持续下去。“有些人说我译笔很好,很通畅。这是对一个翻译工作者的最低评价,译笔通畅难道不是一个翻译者的最基本素养吗?重要的是,你翻译了什么东西。我在几十年前翻译的东西,今天还有人看得懂,这是我最高兴的事。”

  另一种逃避

  几乎每一位作家都被问到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写作。但很少有人问一位文学译者:你为什么选择当翻译?这一问题,傅惟慈有着自己的答案。“我之所以甘心背负文学翻译这一沉重的十字架,唯一的动力就是听从了尼赫鲁的教诲,寻求生活中的一点意志自由。”

  在回忆自己的翻译生涯时,傅惟慈总会提到一个词:逃避。与那个年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傅惟慈希望在混乱中寻找有序,但“每一次政治运动都要踩一段钢索,战战兢兢,而运动又来得那么频繁,几乎三两年就来一次。在两次运动之间,也绝无令你喘息的机会。开不完的会,学不完的政治,干不完的体力活儿,打扫不完的卫生,且不言消灭‘四害’时敲锣赶麻雀,站在屋檐下挥旗轰蚊子,大炼钢铁时上山砍柴,困难时期到郊外采树叶……我只觉得自己这个小齿轮随着一架庞大的机器无尽无休地运转,除了生理需求还无法戒除外,几乎难以担当‘人’这一美好的称号了。我不甘心只做机器,不甘心总受外力推动运转,我要夺回一点点人的自由和人的尊严。”在《我的人生如牌戏》中,他这样写道。

  于是,在乌云压城的岁月,翻译文学作品,成为傅惟慈的避风港。寄托这些相距遥远的故事,他得以暂时逃离现实。“像一个拾穗者,我把被浪费掉的业余时间一分一秒捡拾起来,投入了文学翻译游戏,我做这一选择只不过利用我手中几张牌的优势,会一两种外语,图书馆不乏工具书,我的工作又使我能接触到一些市面无法购到的外国文学书籍。贬低一些,翻译只不过是一种文字的游戏,文字的转换、排列与组合,但这游戏也需要一点独立思考,一点创造性。在全心投入后,我常常发现自己已暂时成为自己的主人,不必听人吆三喝四了,可以随着某位文学大师的妙笔开始精神遨游。”就这样,在“那些年”,傅惟慈“偷偷摸摸”连续翻译了几本文学作品。

  在纪念翻译家董乐山的文章里,傅惟慈曾写道:“出书不能或不愿署名,稿费极低或根本没有,甘愿在政治运动中受鞭挞,违心给自己扣上散播封资修思想的帽子,也舍不得丢下笔杆。总想在荒芜的沙漠上种植几棵青青小草,与人们共享。”

  文字之美:问题的核心

  如果明白“逃避”是傅惟慈选择当翻译的答案,那就不难理解其对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热爱。格林把自己回忆录取名为《逃避之路》,“不论我到各地旅行,还是执笔写作,其实都是一种逃避。”这位傅惟慈最喜爱的作家曾这样说。

  事实上,傅惟慈翻译的第一本英国小说就是格林的《问题的核心》。

  在“文革”前两年,作为教师,傅惟慈失去了登台讲课的资格,被安排到北京语言学院资料室打杂,负责整理材料和分发报纸。恰在当时,学院从英国聘来一位年轻外教,带来了上百本企鹅丛书,都是英国现当代文学,包括弗吉尼亚·伍尔夫、毛姆、E·M·福斯特、多丽丝·莱辛、约翰·韦恩等等。这些书都由傅惟慈负责保管,供其他教师借阅。荒诞的岁月,对于热爱文学的人而言,这间不大的资料室就是精神的避难所。“我一本一本看,外面革命的口号越来越响,我却在这些书里找到了一种逃避的自由。”

  所有书中,最令傅惟慈感动的就是《问题的核心》。“这本书一下就把我感动了。它写的是一个非洲警员,与我的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它写的是生活充满了陷阱,只因为主角充满了仁慈、怜悯,把自己弄得越陷越深,最后自杀了。天主教不能自杀的,我自己很多时候也感到绝望,就觉得要把这书翻译过来,当时我是非常悲观的、黑暗的。”傅惟慈曾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说。

  值得一提的是,傅惟慈有着一位翻译家秉持的严谨,但《问题的核心》发生在非洲英属殖民地,小说中常带有独特的非洲事物名词。某天,一个陌生的英文缩写——UTC,令傅惟慈犯了难,他翻遍词典也未能找到解释。于是他通过英国朋友,给格林写了封信,问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意料之外,格林很快就回了信:UTC是一家当地联合公司的缩写。

  1981年9月左右,傅惟慈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英国,在格林的寓所里,他见到了这位心仪的作家。“那一年我58岁,他78岁,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热情,爱开玩笑。他喝威士忌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我还在喝第二杯橘子水,他说:‘你只喝一些软饮料吗?中国的茅台可是世界驰名的。’”

  多年后,在回忆格林时,傅惟慈还是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词——逃避。“对我来说翻译就是一种逃避,在频繁得令人无法喘息的政治运动中的一种可以自主选择的自由。正像格林说的:在旋风里有一个平静的中心。我为什么喜欢格林,格林就认为写作是一种逃避,我在那个年代也只能找到这样一种逃避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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