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专访:我不配诉说苦难

作者:李北辰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4-02-26 22:26:00

摘要:“我们小时候……”长辈与孩子闲谈时,总会以此句式开头,而省略号后面的内容,多半是诉说贫穷与磨难,加之让孩子珍惜现在。

毕飞宇专访:我不配诉说苦难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李北辰 北京报道

  “我们小时候……”长辈与孩子闲谈时,总会以此句式开头,而省略号后面的内容,多半是诉说贫穷与磨难,加之让孩子珍惜现在。但毕飞宇不。在最近出版的一套名为“我们小时候”的系列丛书中,毕飞宇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收入其中。这是其第一部非虚构作品,它通过一个少年视角,将人们带回到四十多年前的苏北农村,从往昔的记忆碎片之中,陈述和反思那个时代。不过,相比于苦难,毕飞宇还是更愿讲述童年“乐”的部分。“我不配做苦难的言说者。”毕飞宇说。

  某种意义上,这本书是中年毕飞宇与少年毕飞宇的对话。没人会忽视童年对一位作家的影响,苏童曾说:“作家一生的写作,都是为了找寻第一记忆,并让其复原。而第一记忆,注定是丢失的。”

  毕飞宇试图寻找。

  没有故乡与姓氏的人

  对于自己对乡土的情感,毕飞宇毫不避讳,“我不怀念乡土。”“我不太相信今天的作家还会对乡村有强烈的感情,我们的生活跟土地的关系已经不再那么紧密了。没有哪个作家还靠着二亩三分地过活。我们对土地的情感,恐怕更多仅限于阅读。”

  事实上,毕飞宇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1964年,毕飞宇出生在一个叫“杨家庄”的地方。5岁时,做乡村教师的父母工作调动,他生活的村子变成了“陆王”村。11岁时,他又来到了“中堡”镇,因父亲被打为“右派”,毕飞宇一家居无定所,整个少年时期在漂泊中度过。

  他甚至没有姓氏。

  某一天,少年毕飞宇发现了一个秘密:父亲其实不姓毕,姓陆。毕飞宇的父亲是个孤儿,跟随养父姓陆。抗战时,养父被人揭发卖大米给日本人,于是当做“汉奸”在“反右”时被处死,毕飞宇的父亲也不被准许姓陆,被迫改姓毕。“有年大年初一,父亲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哭了。他看的是鲁迅的《阿Q正传》。大了我才理解。本来姓陆姓得好好的,尽管那不是他的真姓,到了1950年之后组织不让他姓这个姓,一定让他改名字。姓这个姓,父亲一定觉得屈辱,所以他看《阿Q正传》那么悲伤。大学念中文系,老师讲《阿Q正传》,我内心极其古怪,觉得特别羞愧,感觉家里的事情本来好好的,没人知道,被鲁迅写出来了。”毕飞宇曾回忆道。

  身份认同上的困惑,也为毕飞宇带来某种郁结。“没有故乡,没有姓氏,在有的人看来也许并不是特别大的事情,但如果他生性比较敏感,感受到这些东西跟过去几十年中国的政治联系在一起,会构成诸多化学反应。”毕飞宇在接受《东方早报》采访时说,“我没有祖坟,一年中最不愿过的就是清明节。儿子出生那天,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我的儿子该姓‘陆’还是‘毕’。那个时候,我很希望儿子姓‘陆’,但当时他没讲。好长时间,两个男人沉默在电话里,最后我合上了手机。一个男人做了父亲,应该只有单纯的喜悦,可对我来说,那天是悲喜交加。最后,我选择让儿子姓‘毕’。可能是我的身世太特殊,很害怕回到那些村子。那些乡不是我的,但我又在那儿长大,有些怯,所以尽量不回去。但我能写这么多东西,需要归功于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给了我那么特殊的经历。”

  尽管如此,毕飞宇依旧没有过分诉说悲苦,作为乡村教师的孩子,“物质生活要比那些农村的孩子好太多太多。”而童年时光,毕飞宇对万物的判断只有一个:它能否成为玩具。书中所述,多是怎样爬树,怎样撑船,怎样放牛,怎样把两条红领巾叠起来,缝上做成泳裤,引领村中时尚。

  如今,毕飞宇的儿子即将面临高考。“他一直是我们家最辛苦的那个人。”连踢球的时间都少有。某种意义上,这本《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也是父亲告诉儿子:我们小时候,童年是这样过的。

  日前,毕飞宇接受了《华夏时报》记者的专访。

  像个孩子

  《华夏时报》:在心理学看来,童年非常神圣,托尔斯泰也说:“一个作家写来写去,最后都会回到童年。”那作为一位小说家,童年对你的创作有多大影响?

  毕飞宇:我无法量化这个影响,我可以肯定的有一点,那就是我对大自然的敏感,这是我的童年留给我的财富。那时候我们很贫困,在贫困里长大的人对大自然一定是敏感的,否则你没有机会生存。

  《华夏时报》:对于一个习惯了虚构思维的小说家而言,此次写作最大难度在哪儿?

  毕飞宇:非虚构的前提是诚实,虽然写小说也需要诚实,但是,这两个诚实是有区别的。小说的诚实主要是逻辑上的,非虚构的诚实面对的却是具体的生活。有一点我想强调一下,我们也不能过分地夸大写作的难度,写作自然有它的难度,可写作自有写作的乐趣,甚至幸福。没人逼着我去写作,我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呢?道理很简单,它有乐趣。我愿意在难度与乐趣之间选择乐趣,这就如同回首往事,我们可以悲伤,我们也可以微笑。

  《华夏时报》:在这本书中,你如何处理视角问题?如何写得“像个孩子”?

  毕飞宇:当这本书的策划者、九久读书人的副总编辑陈丰和我约稿,接到写“我们小时候”这个命题作文时,我一度觉得自己写不了。“写的时候你的心里要装着孩子”,陈丰提出了要求。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语境,完全不知道怎么在心里装个孩子去写作。打个比方说,让崔永元用鞠萍姐姐的口气去说话,想想都是很恐怖的事情,我几乎无从下手。直到后来陈丰发话,“你就看着写吧。”我才开始自由创作。但写到最后发现,其实,心里一直不自觉地装着孩子。

  我不怀念乡土

  《华夏时报》:很多作家怀念土地,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固定模式,但你的作品好像并没有“乡土气”,这是什么原因?

  毕飞宇:我不太相信今天的作家还会对土地有多强烈的感情,因为我们的生活跟土地的关系已经不再那么紧密了,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土地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几乎没有位置,即使受到批评,我也必须这样说。我愿意就这个问题再进一步,1949年之后,我们的土地就不再私有,因此,我一直有一个理性的判断,即使是农民,他对土地的情感也没有那么深厚。我不反对别人对土地抒发情感,但是,我不会那么做。原因很简单,我没有情感。

  《华夏时报》:你几乎没有写那个年代的贫困,这是为什么?

  毕飞宇:我想我还是写了,只不过没有去强化它。为什么不强化它?我有我的实情。在当时的乡村,比起那些农家的孩子,我的物质条件其实要好一些,让我去强化那样的贫困,我有些困难,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人会觉得我在撒谎。你要知道,贫困、富裕,这样的东西永远是相对的,我们家的问题是政治上受歧视,而不是物质上的,虽然我们的物质很贫乏。

  《华夏时报》:你认为文学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传授的?你也在南京大学教授写作。

  毕飞宇:文学当然可以传授、可以教,除了才华,别的都可以。可是,说到才华,做什么事情不需要才华呢,千万不要以为文学的才华很特殊,它只是各种才华中的一种。我历来反对神化一样东西,文学没那么玄,更没有那么神。我在南京大学不上课,南京大学有许多好教授,他们比我教得好,我的任务是创作。

  《华夏时报》:你的儿子今年高二,作为一个作家,如何看待当代的教育制度?

  毕飞宇: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我是一个作家,对教育有意见,可是,你让我去做,也不一定做得好。教育从来就不是独立的,它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我们一般性的认知。我只是说,面对教育,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教师的身上是不公平的。我们做父母的没有责任?有。我就望子成龙,儿子的考试没有达到我的要求,我也不高兴。教育的心平气和来自于每一个父母的心平气和,换句话说,来自于整个社会的心平气和。孤立地谈论教育没什么意义,教育在骨子里牵扯到我们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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