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王跃文
继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之后,又一本著作因为王岐山的推荐而“洛阳纸贵”。在近期一篇名为《王岐山脸谱》的报道中,一个细节吸引了外界关注:2007年底,时任北京市长的王岐山即将上调中央,在向同僚们告别时,他推荐了两本书,其中之一便是当年出版的王跃文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
不同于《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学术性,小说《大清相国》有着通俗小说特有的可读性。它讲述了清代官员陈廷敬入仕53年,在特定历史境遇中,在官场道德和行为上的艰难选择。陈廷敬历任康熙帝师,工、吏、户、刑四部尚书,至文渊阁大学士、《康熙字典》总修官等职,最后老死相位。
事实上,即便处在清廷剧“泛滥”的环境下,陈廷敬也几乎是一个被遗忘的人物。大约在2004年,作家王跃文去山西阳城旅行,参观陈廷敬的故居皇城相府,对其经历颇为好奇。康熙曾用八个字点评陈廷敬:“宽大老成,几近完人。”这是个值得玩味的评价,尤其是出自一位皇帝之口。“康熙朝名臣辈出,那时官场关系复杂,几乎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为何唯陈廷敬为官善始善终?”带着如此疑问,王跃文查阅了大量史料,试图一探究竟。
小说结尾,陈廷敬将自己的为官之道总结为“等忍稳狠隐”五个字。
每一次高层领导人荐书,几乎都避免不了对“背后深意”的揣测,但在王跃文看来,《大清相国》并没有影射当下的意思。“有没有当代意义,是小说通过读者阅读自然产生的。”王跃文告诉本报记者。而对于那些更愿把他的书当做“官场教材”的读者,王跃文则直言:“如果当下官员真照着陈廷敬这个‘教材’来学,老百姓会喊他万岁。”
日前,王跃文接受了《华夏时报》记者的采访。
“政治文化小说”
《华夏时报》:你个人怎么看这次《大清相国》的走红?事实上在此之前它已经算是一本“长销书”了。
王跃文:《大清相国》此前已发行40多万册了,一直持续长销。书受读者欢迎,作者是最感欣慰的。但是,书好卖的作家未必是好作家,好卖的书未必是好书。作家必须有这个自省。我从来没有因自己的书好销而飘飘然,尽量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好作家才是我的目标。
这次《大清相国》再度畅销,无疑同国家领导人推荐有关。领导干部自己喜欢读书,又把自己读了感觉好的书讲出来,这是值得赞赏的。中国人口众多,但从读书界对畅销书的界定来看,读书风尚还需要大力培养。有报道显示,文学书发行三万册就算畅销书,这同中国人口总量是极不相称的。
《华夏时报》:你更愿意把你的小说称为“政治文化小说”,请问你如何给这个词定义?
王跃文:“官场小说”也好,“政治文化小说”也好,或其他说法的小说也好,都是评论家和媒体的说法,我自己拒绝任何标签。媒体报道的资料,特别是网络上的资料往往是不准确的。百度百科关于我的个人资料,很令人莫名其妙。有次在一个地方签名售书,书店反复播放关于我的介绍,我越听越觉得是在说别人。作家需要足够的丰富和宽广,一个宽广和丰富的作家,他可能涉及到很广阔的题材范围,如果贴标签的话,他的脸上会贴成一堵广告墙。
当代意义是读者给的
《华夏时报》:某种意义上,陈廷敬可以看做是中国历史上的官员典范,这样的典范有什么当代意义吗?
王跃文:我写作《大清相国》的最初动机是因为景仰这位古人,这部小说是向前辈先贤致敬的。有没有当代意义,那是小说通过读者阅读自然产生的。小说文本是自外于作家的独立存在,作家离开作品的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作家误读自己作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作家如果先验地设定要给当代人以启示意义,这种写作动机是很幼稚和危险的。作家自命高明要给读者做导师,这种态度是极其可笑的,我深不以为然。
《华夏时报》:在你看来,陈廷敬的形象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当下的公职人员?
王跃文:陈廷敬学养深厚,品行端方,才能卓越,清廉自守,不谀不阿。他驰骋官场五十年平稳致仕,归于林泉仍被召回入阁视事。晚年时,康熙皇帝称赞他“卿为耆旧,可称完人”,不管时代和社会如何流变演进,为人做官的基本道理是亘古不变的。《清史稿》中对陈廷敬的评价,用了“清勤”二字,他身上那种清正廉洁、勤勉实干的品格,足可为后世法。
《华夏时报》:民众对当下官场环境一个官员能否从善如流保持怀疑,你怎么看?
王跃文:现代政治治理的根本措施当然是靠法制建设和制度建设,这是有普世共识的;但是,这同官员道德自律并不矛盾。加强法制和制度建设,就可以放弃官员道德建设,放弃清风正气的养成,这是不可想象的。
《华夏时报》:在有些人看来,《大清相国》似乎是在揭示陈廷敬“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你担心官员们把它当成“教材”照着学吗?
王跃文:持这种认识的人,要么就是没有读过《大清相国》,要么就是没有读懂这本书。如果当下官员真照着陈廷敬这个“教材”来学,老百姓会喊他万岁。陈廷敬在复杂的官场环境中,有时候不得不迂回,不得不隐忍,不得不迁就,但他始终想把事情做好,始终坚持自己的是非底线。举个例子吧,他去山东查富伦弄虚作假、盗卖义粮、贪污腐败的案件,知道富伦是康熙皇帝奶妈的儿子,且同皇帝是自小的玩伴,便想直接参他是参不倒的。但山东该处理的事情必须尽快处理,才能救民于水火。于是,他先不参富伦,而是先抓了同样有罪的幕僚,让富伦自己把做错的事弥补过来。这是那种特殊环境之下的政治智慧,而绝不是姑息养奸、明哲保身。他如果硬参富伦,则结果就是了无止境地参来参去,而山东该办的事情一件也办不好,受苦的是老百姓。
官场对人性的“伤害”
《华夏时报》:有评论者认为,《大清相国》好像并未完全写出官场对人性的“伤害”,你怎么看?
王跃文:我把古代官场对人性的伤害写得够透彻的了。清代政治高压、吏治腐败、作假成风,小说里都有生动具体的描述。那种政治环境下,陈廷敬要抵御残酷的政治斗争,出淤泥而不染,非常的不容易。陈廷敬晚年有首诗写道:“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齿空然粲两行。善病终当留舌在,多愁应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独坐谁怜玉尘妨。身老得闲差自慰,雪梅烟竹依残阳。”他这首诗虽是以自己牙痛作自嘲和调侃,实则是表明自己从不巧舌如簧,坚持刚正公直。“善病终当留舌在”一句,何尝不是说自己历经官场坎坷,还能留住自己正直的舌头?
《华夏时报》:你个人有17年的官场经历,这对你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伤害”吗?
王跃文:依佛的说法,凡经过的都是我应受的苦。我是一个内心极其强大的人,当年在官场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受到伤害。因为我既不会羡慕别人的飞黄腾达,也不会抱怨自己的怀才不遇,更不会学着别人去蝇营狗苟。我当时有句所谓“名言”,过去的老同事至今还经常提及。我说:你们是在当官,我是在就业。我是本着就业的心理在官场里干着,尽着本分做自己的事情。当然,现在回过头去想,那些经历都是我的人生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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