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我关心人类“纠缠窘境”

作者:李北辰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3-08-21 23:18:00

摘要:从写作到生活,马原都“离现实很远”,所以当新作《纠缠》问世,多少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李北辰 北京报道

  今年60岁的马原,把自己的终老之地选在了西双版纳海拔1600米的南糯山上,他住在哈尼族的村寨里,还成为那里的荣誉村民——几年前一场大病之后,马原便过起了隐居生活,偶尔发条微博,也是秀他在山里遇到的个头巨大的天牛、蝴蝶和巨蛾。

  从写作到生活,马原都“离现实很远”,所以当新作《纠缠》问世,多少令人感到有些意外。故事从2013年1月3日开始叙述,到3月21日为止,讲述了一场遗产再分配的家庭纠纷。某种意义上,与新闻相比,这个故事已谈不上多么耸人听闻,但却为象牙塔里的马原“上了一课”。“我在写这部小说前,不知道纠缠已是人们生活的常态。”

  马原是那种“关心人类”的作家,不喜欢“批判现实”。“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不是个有批判热情的人,我没有能力去做社会批判,我能做的就是把它故事化。”马原说,“我只是在哲学意义上关心我故事里的人物,关心人类的境遇。”写作《纠缠》也并非马原对现实的批判,而是源于卡夫卡。“我之前觉得卡夫卡的小说是寓言,后来发现,卡夫卡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纠缠。”

  写作转型

  《华夏时报》:你说写《纠缠》的动意来源于卡夫卡?

  马原:我可能是那种比较偏重形而上写作的小说家,卡夫卡是个地道的形而上小说家。我对卡夫卡最重要的两部作品《城堡》和《审判》的归纳就是——“纠缠”。人会无缘无故地陷入纠缠,我认为卡夫卡的哲学主要就是纠缠哲学,就像加缪的哲学主要是重复哲学——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就是无休无尽地不断重复。卡夫卡和阿尔贝·加缪都是我个人非常中意的小说家,他们都是形而上写作,而我个人的写作从少年起就是形而上。

  《华夏时报》:怎么会转型写《纠缠》这样一部“形而下”的小说?

  马原:《纠缠》的故事是一个家庭面对遗产遇到的各种问题,故事原型是我朋友给我讲的,他给我讲的时候,我一耳进一耳出,没走心,但有趣的是,不久后我听到他给另外一个朋友重复这个故事。作为旁听者,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卡夫卡式故事,尽管故事内容是绝对形而下的——金钱和利益,这是人类的本性,人天生就是趋利的动物。我就把他讲的故事放大了,这显然不是我擅长的,我最擅长的应该还是形而上写作,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写形而下的故事也有快感,尤其是把形而下的故事写出形而上的意味时就更有快感了。

  《华夏时报》:在你看来,“纠缠”是否是当下很多中国人生活的一种常态,譬如在道德、法律、人伦之间各种矛盾的纠缠。

  马原:事实上已经是常态了,只是在我写《纠缠》前并不自知。我在完成《纠缠》的过程中,发现身边很多事是相似的,都是个人为了财产,为了利益,为了金钱,与亲人反目,与朋友反目,与情侣反目,与儿女反目。当我写完这部小说后,才发现它其实早已是中国社会的常态,说心里话,真叫人沮丧。原来我认为有些东西是坚不可摧的,比如亲情、友情和爱情,但它们根本不堪一击,早就被不择手段的、追名逐利的时代主旋律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这个时代要的是“出名要趁早”、“时间就是金钱”、“白猫黑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而且很不幸的是,在这种时候,全社会突然走进了有财产的年代,有财产意味着财产随时要发生再分配,也意味着财产作为遗产,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是是非非。所以写这个小说,首先是为自己上了一课,然后居然发现还把到时代的脉了,这太不像我了,我之前的写作一直是游离于时代以外的。

  时代太过荒谬

  《华夏时报》:现在有种常见的说法是,面对当今中国社会各种荒诞的新闻,描写现实的小说已不够刺激,作为小说家,你怎么看?

  马原:是不够刺激了。现在每天新出的事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已经远远超过小说和其他文体。这个时代太荒谬了,过去我小时候,哪儿听说过桥塌啊,可是今天我们随时随地都在听说哪儿哪儿桥又塌了,桥为什么会塌?桥应该是最安全的,但现在桥居然成了危险的地雷区;过去吃药是治病的,现在药厂居然生产毒药;喝牛奶是为了健体,但今天的牛奶居然是毒牛奶;过去人们不在乎空气,觉得最不重要的东西就是空气,可突然有一天,当半个中国被雾霾笼罩的时候,大家才突然意识到,空气这么要紧啊。

  《华夏时报》:你是否觉得,很多人对现实已经迟钝和麻木?

  马原:不是麻木。今天是媒体时代,是明星当道的时代,你知道明星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开心就好。这话什么意思呢?细想一下大有深意,明星作为今天娱乐大众的主力军,他们看得最清楚了,今天人们最主要的社会生活就是搞笑,啥叫开心就好,让人笑啊,怎么让人笑,搞笑呗。所以也不是麻木,我觉得这是末日之感,不是说诺查丹玛斯预言过去了,2012过去了,奥姆真理教过去了,人民圣殿教过去了……所有危机末日就都不存在了。现在说开心就好,搞笑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调,这个不是末日感吗?不是我们群体的末日感吗?为什么现在孝顺也不好了,理想也不好了,利他也不好了,悲剧也不好了,所有东西都不好了,只要开心就好。我个人以为,人类确实已经堕入了由末日焦虑带来的末日狂欢的心态当中,别的事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搞笑。所以不是麻木不麻木,而是人类群体被末日感笼罩的一个直接结果,过往所有的价值都不再是价值,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搞笑。所以你说麻木,如果一个人认为开心就好,认为只有搞笑才有价值,当然会对所有事都感到麻木,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批判社会

  《华夏时报》:有人把《纠缠》看作你对社会现实的批判。

  马原:正好不是。我过往的小说从没有社会批判,我关心的仅仅是今天人类全体莫名陷入了“纠缠”这种窘境,而这件事是被卡夫卡早就预言了的,但卡夫卡预言的时候,我们当他痴人说梦,当他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但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发现卡夫卡,都发现加缪。所以我只是在哲学的意义上关心我故事里的人物,关心人类的境遇。我不是批判,我才不批判,我吃饱了撑的?我绝对不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我仅仅是希望我的同胞、我的朋友、我谋面或未曾谋面的读者,他们在读《纠缠》这本小说时有照镜子的感觉,看看自己所处的境遇。假使他们也遇到了相似或相同的问题时,在我故事里写到的部分会给他们一点参考,在遇到了财产再分配和遗产继承的纠缠时,稍微省一点力,别那么伤神,别那么束手无策,有一点心理准备,这个是我的愿望。

  《华夏时报》:《纠缠》的封面非常吸引人,听说是你自己画的,有什么寓意吗?

  马原:没有什么寓意。我做梦时似乎梦见了这张脸,醒了以后就用一天时间把它画完了。完成以后,我想起三星堆的青铜像,那是眼球从眼睛里出来了。我以前在课上讲《好兵帅克》的时候,曾提出过一个看法,正常人的视平线大概是1米6到1米7左右,但有一些伟人,他们的视平线是可以把自己的两个眼球拿出来,放到两个手指上,举到最高处,可以高瞻远瞩。还有一些人像帅克这样,把自己的眼睛拿出来以后,放到脚指头上,他们看所有人都是高大的,因为他的视平线非常低,几乎和地平线持平。因为这两个渊源,我就把我的人物眼睛也往前拿出来一点,推到离读者更近的地方。我主动跟出版方提出来拿这张画作封面,我也感谢出版方,纵容了一个小说家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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