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怎如不见
摘要:1956年,28岁的宗璞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小说《红豆》。就是这部小说使她载入了文学史。
1956年,28岁的宗璞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小说《红豆》。就是这部小说使她载入了文学史。在此之前,她的身份只是“冯友兰的女儿”,而且为此背负着分量不轻的枷锁。虽然《红豆》的发表在日后使这枷锁更重了一层,但我想宗璞先生是不怨的。
要考察一个作家,不能脱离她所生长的环境。宗璞的艺术风格是永远写实的。对于那个精神贵族的圈子,恐怕没人能比一生行迹皆囿于高等学府和学术研究机构的她描画得更原汁原味。《红豆》就取材于宗璞自己,当然也包括她周围一些朋友在那个新旧交替大时代真实的爱情经历。
重读《红豆》,对我们这些心灵粗糙的现代人而言,窥见的是拉洋片的匣子里装着的精致世界,一个渐行渐远,已经式微的小社会。就连男女主人公的相识也带着绝种的小布尔乔亚范儿:“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他(即后文所提齐虹——编者注)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许多今天的青年读者觉得这些描写好酷好萌。
宗璞自幼成长于清华园,1946年因考分不够,惜与清华擦身而过,就读于南开,一年后通过严格的转学考试才回到清华,重读外文系一年级。
外文系在那个时代,对女生而言这是最热门的系。老清华子弟中,文科大师的后代学理工者比比皆是,宗璞亦曾有意攻读医科,或许是因感到“那些公式太难懂”才转而选择了父亲的文学院,却执着地读了外文。
1947年,人才济济的清华外文系,宗璞的闺蜜几乎都是大家闺秀:文洁若、资中筠、梅祖芬,还有曾国藩的曾外孙女聂崇厚……外人掺和不进这幢无形的钢筋水泥墙。故而在对另一半的选择上,这个小圈子的标准也多出于近乎形而上的理性意识。清华是综合性大学,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胡适说“最好的文学人才要到理工学院去找”。《红豆》的男主角齐虹恰恰就是胡适口中的俊彦:读物理系同时多才多艺。他读的是对男生而言最热门的物理,江玫多次骄傲地在心底夸赞“他摆弄的那些公式我一点都不懂”。毋庸讳言齐虹的物理满足了江玫少女的虚荣。而且他还生得好看,似乎比江玫还好看许多。
但齐虹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家子弟。他弹得一手好琴,他爱苏轼与莎士比亚。他对艺术的崇拜丝毫不亚于对物理的热爱。他对着照片上江玫“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赞美说“你是一首最美的诗,一支最美的乐曲”,这种抒情方式显然是与不懂数学公式的恋人进行精神交流的主要渠道。他还浪漫地把两粒红豆放在江玫宿舍的耶稣像后面。从此江玫看见耶稣像,“总觉得他太累,因为他负荷着那么多人世间的痛苦”——这就是书名的由来。
可在解放的炮声中,眼神迷惘的齐虹最终离开了祖国和江玫。在江玫心里,这个坑是永远填不平的吧,所以在多年后“成长为党的好工作者”的江玫重新看见那两粒红豆时,泪水竟把它们打湿。这里有一个为人忽视的细节:在1947年前后,热恋中的二人曾经多次讨论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并幻想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红豆》恰恰发表于1956年——正好是十年。那时宗璞依然单身。在充满明亮、激昂的社会理想的时代里,那段失落的爱情依然困扰着“党的好工作者”宗璞,迫使她趁着“百花齐放”的短暂东风,一鼓作气写出这部她一生中最好的小说来祭奠十年未逝的亡魂。这部小说后来招致了许多批判,批判者都指出在作者心底其实并没有与齐虹划清界限……
这以后宗璞的声音低下去了。她只偶尔写一些紧跟形势但保持着一定特色的小说,如《桃园女儿嫁窝谷》《后门》。就是在描写桑干河农民的《桃园女儿嫁窝谷》里,穷乡村的好支书愣贵竟也生着一双齐虹式的“忽闪闪的女孩儿式的眼睛!”后来我们又多次在宗璞的小说里看见生着这样眼睛的男性。不能不说这双眼睛已成了宗璞心中不灭的符号。
当然这原因首先在于齐虹是那样离不开江玫,他甚至想把她杀了带走。宗璞自然是骄傲的,轻而易举就舍弃了她的人她怎会痴恋至此?所以在1951年,当面临毕业的宗璞与同学们在骄阳下站在清华礼堂的露台上热情百倍地宣誓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时,当夜晚到来后却坐在家中的书房里,用英文撰写毕业论文《论哈代》。她以悲哀的语气讨论哈代诗歌对命运无常的慨叹(我揣想这是宗璞与“齐虹”都热爱的诗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影射已在大洋彼岸,承受着游离于父母之邦、精神家园之外巨大苦痛的“齐虹”。而宗璞本人也用这种怀念来支撑自己努力摆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份的束缚,在挣扎、决绝乃至自我分裂中重新熔裁柔弱的灵魂。
到了新时期,当宗璞重新提起笔来时,在她笔下立刻出现了一系列可以复制的受难女子。好几个人的名字都发“玫”这个音,仅是字形不同而已。在这些不但生于校园,而且终老于斯的温婉女主角心底,无不纠结着一段段被时代所作弄的,失落的,不能实现的爱情。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宗璞不是言情小说作家。她对这个称号是极其不屑的。她说爱情绝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她在文坛是个异数。很少作家有她这样的出身和学养。王安忆见到她也毕恭毕敬。她的文笔是属于过去的,是没有性甚至接吻的,是干净简约的,是以对社会的关注打底的。这都是与她的时代及经历分不开的。
时空转换了,国门终于开放。当大环境不再阻碍江玫与齐虹见面时,他们是否会互通音讯?
1993年的《朱颜长好》给了欲问还休的读者一个最好的答案:生离早已铸就不可逆转的命运断层。在小说结尾,男主人公琦在半夜给来美国讲学的慧亚打来了电话。他唤她“离离”,这乳名只有他知道。他告诉她自己已坐在轮椅上,全靠夫人照顾。他很想见她一面,但他们都知道相见怎如不见。可恨流年凋绿鬓,既然红颜少年已华发盈颠,人们就只能把最美的留在记忆里。《朱颜长好》是《红豆》并不美丽的续集。正因没有见面,所以朱颜长好。这个不免凄凉的缺少戏剧性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
晚年的宗璞喜欢写些短小精悍的鬼故事。在1998年的《彼岸三则》里,丽来到一个桃花盛开的幻境,门口忽然来了一个身材匀称的年轻人,微笑着注视她。“多少年了,我想见你一面,”他说,“后来我能跟着你跑了……我没有机会变老了。”最后他说:“我的心愿已了”,在桃花间倏然不见。
看来只有死亡才能给这个“失落的爱情”主题画上句号!
(作者为文化学人)

查看更多华夏时报文章,参与华夏时报微信互动(微信搜索「华夏时报」或「china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