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老虎”的反讽与历史的忧郁

作者:夏可君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2-11-17 00:28:00

摘要:法国作家罗兰的《纸老虎》是本世纪初写就的,小说深刻反省了1968年革命一代的青春。

      法国作家罗兰的《纸老虎》是本世纪初写就的,小说深刻反省了1968年革命一代的青春,带有自传体风格的小说叙事以这个纸老虎来命名,就不仅仅是在重复毛泽东的名言,而是在反省自身青春革命的命运。
      如果我们,尤其是我们的青春,都是纸老虎,那么我们的青春所付出的代价又有何意义?这对于最近二十年几乎忘记了这个词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罗兰的小说重新激活了这个词的各种含义,从本意到反义,从讽刺到反讽,从喜剧到悲剧,这个词点燃的是青春的一种不可消除的革命因子。


纸老虎成为我们的“纸手铐”

    
      这部小说展现的是革命之后近40年时间反省的积淀,在罗兰的笔下,青春是激情的宣泄,是欢乐与狂欢,但也是无用的激情(如同萨特所言),同时,青春的革命也来自青春的愤怒,愤怒是正义的品质,是对不义的敏感,是对正义的责任。
      但青春时代永远无法平衡这青春的欢愉与青春的愤怒,正如罗兰深刻认识到的,一旦面对这青春革命的历史,他不得不同时写出“历史的反讽”与“历史的忧郁”,在反省与重写之中,狂欢走向反讽,愤怒走向忧郁,这是成年之后,在文学的书写之中,历史再次得到了经验,青春再次回来,却是以另一种面目,这是文学与历史的复杂关系,是在书写之中重返可能的历史。面对那曾经有过的虚无的激情及其命运,这生命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如何解咒就成为小说写作的根本任务。
      只要你年轻,你就是“纸老虎”!如果我们被这个咒语罩住,纸老虎就成为我们的“纸手铐”,在我们这个年代,随着资本主义无处不在的渗透,无休止的欲望以及对过去年代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们更加脆弱,现实已经如同一幅“纸手铐”铐住了我们,来自于诗人欧阳江河的这个诗意想象,也是与文革以及监狱相关的恐怖想象相关,纸所发出的铁质一般生锈刺耳的摩擦声音,即便在无意识与无记忆之中,也会不断浮现出来,无法抹去!
     或者这也是文学写作所唯一要倾听的声音。也许还不仅仅如此,我们的生命已经成为了“纸心脏”,因为文学来自于倾听他者的声音,并且以他者之心的跳动为感应,如同瓦雷里所要求的对他人之不可能的经验,是对自己不可能经验的他者经验的经验。如果丧失了这颗“体外心脏”,就仅仅剩下我们自己纸做的心脏了,其实并没有听到心跳,而仅仅是以纸或“剪影”在做做样子而已。

新的时间纹理与肌理

      回到小说本身,译者孟湄细微传达出了罗兰叙事中的那种迅疾又喃喃倾诉的语调,文本语句以一种雪铁龙式的车行速度在巴黎展开,对下一代人娓娓道来,这是不由自主地倾诉,巴黎的街景浮现出来,似乎过去就在当下,而当下有着过去的烙印,历史与现在得到了重叠。在文本的反复重写之中,呈现出巴洛克褶皱的相互套叠!《纸老虎》分为六章,其实就是六层褶子,带有岁月的光晕,几乎是岁月的褶皱,可以从任何一层开始,不断反复叙述那个5月的事件,把历史的记忆与个体的追怀感受,以及对当下的观照,还有未来的期待,层层套叠起来,就是同一个事件的不同观念的展开,也如同音乐中的和声,有着对革命精神的对位反思。深入重大事件的精神力量,反省自己所制造的历史,坚持不让自己布尔乔亚化,反思法兰西文化的历史使命,历史的未来与过去的顿挫关系,以及对于中国的想象,都以纸老虎以及革命歌曲贯穿其间。借用本雅明说到荷尔德林的翻译时所言,真是如同风触及了风琴一般发出着美妙的声音。
      从理论上讲,用另一个更为困难的比喻来说,原来文本经过语言转译之后必然会被打碎,如同打碎的花瓶在陌生的语言中重新黏合起来,看起来似是天衣无缝,这就必须在极小的细节上相互吻合,尽管相互间不必那么相像,但要达到使原文和译文成为一种更大语言的可辨认的碎片,恰如容器的碎片是整个容器的组成部分一样。
      本雅明的这些说法,其实在中国人看来,还可以做得更为美妙,这是通过翻译的另一种语言,组成了新的纹理,生成出独特的时间的纹理或肌理。我甚至想继续展开这个瓷器纹理的隐喻,这就是中国瓷器上的“包浆”(这是指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暗示时间岁月聚集后形成的光泽与光色),在时间尘埃与手感把玩之中形成的这层肌理,幽光沉静,在时间的聚集中,瓷器上的花纹随着岁月或光阴的沉淀,带来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晕或色晕。
      正如罗兰所说,他小说中的人物是所描绘的那种生命关系的剩余,这种剩余在聚集时间的光晕:“在我们之间永远有着我们过去关系所剩下的一些什么。只不过他距离亲近感总是那么遥远。”阅读《纸老虎》,让我想到这个隐喻。这是1968一代人经过岁月沉淀之后的重新书写,留下的那些余痕在反复的书写中,那么远又那么近,如同瓷器包浆带给人的感受,因为这是有着层层的时间岁月的痕迹,是心迹与心痕。

来自自由的礼物

 

      我们中国的年轻人也曾经经历过历史大事件,但为何我们无法写出如此富有丰富褶皱的诗意文本?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对于罗兰,他不再渴望革命了,但也决不会与现实妥协,他不愿意下降到现实中来,或者对于他而言,保持青春的革命激情,才不可能与这个现实世界妥协,但对于启蒙现代性的个体而言,又并没有一个宗教王国可以信仰了。这样就面对着一个悖论:我们都是纸老虎,我们依然还是纸老虎,反动派的纸老虎们也并没有被打败,反而是我们自己成为了纸做的老虎了。但革命虚无的激情总是激情,是真实的,只是如何由此形成反省的批判力量?

      在罗兰的写作中,这个批判力量来自于一个张力或者矛盾,或者说那个年代的思想与语词都陷入如此的尴尬,这包括两个层次,也是一个双重的褶子。
      在第一个层次上:一方面,既要拒绝现实,不会与现实妥协,即:“要从虚幻中降落到现实,两只脚都站在现实的盘子里,有些人能够做到,但是我们做不到。”或:“非现实主义毒品过量?或者是我没有足够的抗体?”而真正的要求在于:“做现代派,就是去打破自己时代的陈词滥调!”——这几乎是现代性的唯一格言了!另一方面,也要拒绝幻像,任何革命的幻像,宗教的幻像,乌托邦的幻像,在经过几十年的反省之后,都不再渴望,不再相信!“事业,像教堂里的一个装满疯子的小厅堂,有一天会是坟墓,但是在锚地与坟墓之间不曾有任何安定。”
      与之相应,还伴随一个相关的肯定,即另一个层次上:一方面,有着坚实的现实感,历史的忧郁不可能抹去,这是个体生命的感受,不进入现实并不意味着对于错综复杂的现实没有感受,而是别样的感受,这是忠实于记忆以及记忆的诗意书写;另一方面,则依然保持着执着的信仰,这是另一种信仰,即另一种肯定,这是奇特的肯定,即肯定自己的失败,因为还能够感受到失败,有着悲观的至善,把这个悲观做成了信念,如同叙事者所言:“在一个过去的生命图画和一个未来的死亡图画之间,在一个被抛弃被否定的幸福和一个难以习惯的恐惧中间,我们能感觉到我们心里有一种缺失,有一个地方它是空的,甚至可以说我们对这个空有一种喜好。”
      对这个空缺的信仰,也是与1968一代的哲学家们,比如德里达、德勒兹与布朗肖等人对“缺席”,无论是对存在的缺席还是对上帝的缺席的信仰,因为这个空缺与未来相关:“代表那些还没有存在的东西——那是一个空缺,那将是一个多产的空缺,那是为了世界而留给你们让你们自由享用的。”这是让未来保持为未来的空缺,不被任何的虚假信仰填满,这是来自于自由的礼物!因此,只有失败,并且在文学写作中经受这个失败,寻求那唯一的词,最为恰当的词,而这是不可能的,因而把青春的失败转换为文学写作的失败,这是失败美学的拯救方式。
      ——这个双重的尴尬,不仅仅是那个革命年代,也依然是我们时代的人性的根本问题,而且也许是现代性最为根本的悖论。
      承认失败,肯定自身的消失与失败,因此不是去做赢家,作家喜爱的革命是被打败的革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确实是纸老虎:我们革命但我们是失败者,我们越是失败,我们越是革命!那么,在“虎”与“纸”之不可能的结合中,我们认识到世界的真相,因为这是世界本身的悖论,我们才可能继续看到:为何我们曾经是“纸老虎”,然后我们被套上了“纸手铐”,现在,我们又有了一颗“纸心脏”! 

(作者系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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