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陈希我:我为什么要揭示痛苦

作者:吴小曼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4-06-07 00:18:00

摘要:继《抓痒》、《冒犯书》之后,陈希我新的中篇小说《我疼》再次把读者的视线引向家庭伦理困境——无数个体的病痛个案

对话陈希我:我为什么要揭示痛苦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吴小曼 北京报道
    继《抓痒》、《冒犯书》之后,陈希我新的中篇小说《我疼》再次把读者的视线引向家庭伦理困境——无数个体的病痛个案,它们重合成一幅现实苦难图景,这些因由身体导致的痛苦最后变成了家庭、社会文化悲剧,他让我们不得不去直视这样一个事实:很多的痛苦恰恰是因爱的捆绑,而我们如何摆脱“孝文化”、“活命文化”,让身体自由、个体生命价值彰显无疑是人类社会普遍遇到的问题。只是他逼近黑暗、揭示人类真实困境的写作还是为部分评论家所不能接受,觉得其太过残忍,而陈希我觉得只有这样的逼近才会揭示真相。在几天前举行的“陈希我作品研讨会”结束后,记者就这些问题采访了他。
残酷的现实时刻
在逼迫着我们
    《华夏时报》:新书《我疼》与《冒犯书》一样,也是由几个不同的中篇小说构成,但它们由内在的主线串联,《我疼》也一样,也是由不同的“疼”构成,当初是怎么想着把它们串联成一部小说?
    陈希我:一方面是形式上的考虑,《冒犯书》出来后,发现这种形式挺受读者欢迎。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很难去啃一个大部头作品,但短文章又可能容量有限,看着不过瘾,所以这种由一个主线串起来的系列小说是最适合阅读的。当然重要的是需要一个主题,《我疼》的主题跟之前的《冒犯书》相比有了变化,《冒犯书》中心词是“冒犯”,《我疼》是“冒犯”中有悲悯。这也是我的写作变化。
    《华夏时报》:《我疼》叙述者是女人,站在女性立场看世界,有它的敏感性,但容易变成一种“想当然”,可能也是女性读者和女性文学批评家不太认同的地方,觉得你有意放大了生活中的极端现象,如同上帝在审视这个世界的苦难?
    陈希我:作为男性作家,扮演女性角色确实有点踌躇。但我最后还是坚持把主人公设计成女性。主要因为女性角色容易凸显疼痛这个问题,女性跟疼痛有着特别密切的联系,女性容易受伤、敏感,还有生理疼痛、生育疼痛,构思首先要考虑最能淋漓尽致表达我要表达的。当然也许会落入“想当然”,但我想这不是作家性别的原因,男性作家观察女性有时候可能比女性观察女性更清楚。何况我的小说并非写实,而是象征,所以以女性为主人公,只是为了取得一个最好切入疼痛的视角,所以放大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是我的策略。
    《华夏时报》:《母亲》在杂志上发表时,你在访谈中谈到了写这篇小说的初衷,无疑有自己生活的体验,你目睹了两个老人:奶奶与妻子姥姥的死,她们死得那么痛苦,病痛缠身却不得解脱直至丧失所有的尊严。这种状况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陌生,但很少有文学作品去触及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人觉得你的揭示太过残忍?
    陈希我:《母亲》发表后反响非常强烈,被几乎所有选刊转载,还参评了“鲁迅文学奖”。不少人给我写信或者打电话,诉说他们同样的遭遇。写之前就是觉得几乎没有人写这类题材,我一定要去写它。中国人习惯于回避残酷,但残酷的现实时刻在逼迫着我们,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当然我并非为揭露而揭露,我的内心一直有着深深的悲哀。这是我们共同的困境,我们都是可怜的人类,只能希望“安乐死”得以实行。
回避真相之上的人
伦是脆弱的
    《华夏时报》:“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几乎成了中国人的一个“活命”哲学,也形成了中国人的道德伦理,孔子就说“未知生焉知死”,所以我们不去讨论死。无数人无不在现象和本能的“活着”中挣扎,也就无法触及生命的本质,你用小说去再现这些非自然死亡过程,是不是对这种人伦文化的质疑?
    陈希我:美学家李泽厚有个说法,如果说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那么中国文化则是“乐感文化”,他说《论语》开篇就谈论“乐”。这当然是很聪明的生存哲学,但这也容易让我们这个民族缺乏苦难意识,浑浑噩噩。中华民族至少在近百来年遭受了不少苦难,但并没有认真去对待它们,所以不断“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是对苦难不能正视。毕竟困境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你回避就不找你。回避真相之上的人伦是脆弱的。
    《华夏时报》:自杀向来被看成是对生者的不敬,对社会秩序的一种冒犯,所以“求生”被看做是最高的哲学,相对的,求死就成了逃避和胆怯,所以即或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他也要无限痛苦忍耐着活下去,而你小说的人物都非常决绝,他们都主动迎向死,使我们看到生命最大的悲哀在于人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陈希我:我们常常被爱所绑架。我曾经有一部小说《大势》,就写到父亲用爱绑架女儿。《我疼》这本书里也有许多被爱所绑架,比如父亲为了表现出坚强,在女儿面前忍受着癌症的疼痛,不肯吭声;比如母亲不能忍受绝症的折磨,哀求放弃治疗,但被子女绑在病床上。我的祖母生命最后的20年就是在病床上度过,极为痛苦,她想爬上窗户跳楼,但又怕子孙名誉受损。《冒犯书》里有个叫《补肾》的,也有这情节。前几天台湾艺人于佳卉自杀,也有不少人不分青红皂白认为她不能死,他们觉得这是为她好,但丝毫不去感受她的处境,他们只觉得自己是爱她。爱是容易的,但理解的爱是不容易的,这才是真正的爱。
    《华夏时报》:《母亲》中的母亲几次求死不成,最后是如此不堪地被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中拉回来,儿女们也知道老人的痛苦,但他们无法承受“杀死老人”的社会代价,这就成了“孝文化”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冲突,其实这也是目前我们的社会困境。
    陈希我:平心而论,当对方痛苦分明摆在你的面前,特别对方是亲人,人们也并非都麻木不仁,但是伦理在束缚他们。比如《母亲》里,母亲要放弃治疗,作为子女就答应吗?亲情不允许子女这么做,孝顺孝顺,孝容易做,顺不容易做。我不知道中国历史上“孝文化”是否有真实的实践,如果有,那么它就是由成千上万长辈的痛苦竖立起的牌坊。
    即使从理性上考虑,老人要放弃治疗,谁敢第一个答应,谁就要背着“不孝”甚至“杀人”的骂名。再说,即使大家达成共识,放弃治疗,放弃治疗后的母亲却又本能地要求生了。《母亲》写到这里时,我产生了真正的无助感。但这还没完,母亲被放弃治疗,去世了,当初答应放弃的子女难道就会心安理得吗?负罪感会不会伴随着他?我在构思写个《母亲》后续的事。
我追求黑暗底下的光
    《华夏时报》:你在《抓痒》中也写到这种极端的痛苦,《我疼》更是各种各样的疼,但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出路?生命完全是幽暗的旅程,而更大的痛苦是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精神的完全快乐就无从谈起,这也是我时常追问的问题,我们如何在尊重个人意愿与社会文化之间做出抉择。
    陈希我:解除人类痛苦,我们能做得确实十分有限。也许西方人更智慧些,他们把苦难转成存在感。什么是存在感?比如我们身体里的器官,平时不觉得它们的存在,感觉到它们存在时,一定是它们有毛病了。有痛感才有存在感,而存在感能够让我们跟动物区别开来,进入精神领域。我在书的“引”中用了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的话:“只要我们不曾感受到不舒服、苦难,或者悲痛,我们就不会知道我们拥有心、胃、肺等器官。生理上的苦难或创痛,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而精神上的苦难或创痛也同样真切。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华夏时报》:《我疼》既是身体困境,也是社会困境,更是文化困境,我们的文化是从整体性出发,而并未从个体尊严和个人价值出发,所以才有这样那样的疼,但就是无法结束这种疼,这可能是一些读者会觉得你的小说不够悲悯,没有给黑暗的生命一点光亮的地方。
    陈希我:我一再强调我的小说是有光的,我追求黑暗底下的光。但首先必须黑暗,这光,绝对不是牧歌式的。不要以为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解决,财富上的问题也许能够解决,灵魂上的问题却难以解决;也许灵魂上的问题还可以解决,但肉身上的问题却很难解决。生老病死,即使到了再先进的国家,问题仍然存在。正视黑暗这就是悲悯的开始。我曾经说我的《抓痒》写的是爱的坚守,很多人不理解。一对夫妻彼此厌倦了,在我们这社会,他们可以离婚,可以搞婚外恋,可以去嫖。但他们都没有做,他们虽然在网络上把对方虚拟成别人,但毕竟是守住彼此。这不是爱的坚守吗?我觉得许多人读我的东西太粗疏,当然也许是我的思维方式他们不理解。从《我疼》这本书看,生命固然黑暗,但他们都试图摆脱:丑新娘在有了自己美丽的照片后,把其他照片烧毁,把自己肉身毁灭,让人们从此只认得她是一个美女;一个有钱但身体被人嫌弃的富婆,在得到一个虚拟的拥抱后,趁着幻觉未灭自杀了;一个家庭,活得好好的,却在考虑生存价值问题,这不是理想主义在闪光吗?当然这可能是我自己界定的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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