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平庸之恶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李北辰 北京报道
直至去世,著名政治理论家海德格尔门下最得意的女学生汉娜·阿伦特依旧在思考“什么是恶”这一问题,最新传记电影《汉娜·阿伦特》则把她的思考搬上了银幕。
不同于一般成长史式的传记电影,《汉娜·阿伦特》只截取了阿伦特在1960年代接受《纽约客》邀请,以记者身份参与审判纳粹战俘艾希曼这一事件,她进而提出那个影响深远的观点——平庸之恶。阿伦特向人们抛出了这样的疑问:在罪与罚的问题上,专制制度下的个人该负有怎样的责任。
履行职责的“恶魔”
1960年5月23日,耶路撒冷时间下午4点整,被称为国父的以色列第一任总理本-古里安向人民宣布:“今天,我要向诸位郑重宣布,以色列国家安全机关抓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希曼。该犯罪恶昭彰,罄竹难书,在所谓‘最后解决犹太人问题’上,与其他纳粹领袖负有同样的罪责,即600万在欧洲居住的犹太人惨遭灭绝性杀戮的滔天罪行。阿道夫·艾希曼目前正被关押在以色列监狱里,不久将送交以色列法庭审判……”
对身处战时欧洲的犹太人来说,艾希曼的名字如同梦魇——他是将犹太人送往集中营以及完成屠杀作业的主要负责人。某种意义上,即将坐在被告席上的艾希曼,成为了一个象征,他面对的将是整个犹太民族的审判。“受到历史审判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贯穿历史的反犹主义。”古里安给这场审判下了定义。
没人会想到,面对这样一场“是非分明”的审判,已经写出《极权主义的起源》的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会以另一种方式记录这场审判,并把它带到哲学高度。
事实上,同为犹太人的阿伦特也经历过几个月集中营生活,作为曾经的流亡者,当她以《纽约客》特约记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报道这场审判之时,所有人都在好奇她将写些什么。
但当阿伦特真的来到耶路撒冷,见到“活生生的”艾希曼本人,不由有些失望和诧异。在审判现场,坐在一个防弹玻璃窗里的艾希曼,和“杀人魔”的形象相差甚远,“一点也不粗野”,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按照艾希曼自己的讲述,他加入纳粹是“被吸收”进去的,他也并非“反犹主义者”,甚至连《我的奋斗》都没有读过。法庭之上,面对所有指控,他的回答千篇一律:“一切都是执行自上而下的命令。”连在监狱中定期探访艾希曼的牧师也说:“艾希曼既没有对犹太人恨之入骨,也不是个狂热的反犹太主义者。他‘个人’从未有任何反犹行为。”
但这样的陈述无法为其脱罪。1962年6月1日,艾希曼被处以绞刑,这并不让人意外。真正令世人惊讶的,是汉娜·阿伦特连续在《纽约客》发表的五篇报道,并结集为《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它的副标题颇为有名:一篇关于“平庸之恶”的报告。由于这五篇报道,阿伦特遭到无数民众——尤其是犹太人的诋毁。电影《汉娜·阿伦特》里,她的邻居写信骂她“纳粹婊子”,多年好友也与她断绝往来。
他们无法接受她的观点,他们无法相信艾希曼居然不是一个“恶魔”。
平庸之恶
在阿伦特眼中,艾希曼不仅不是“恶魔”,相反是一个“正常的人”,顶多算是小丑。他之所以签发处死犹太人的命令单,是因为他完全不动脑子,在官僚体制中如机器一样麻木和顺从,像一只被外力驱动的齿轮。“是纯粹的不假思索,让他成为了当时最大的罪犯之一。”阿伦特写道。
阿伦特用“平庸之恶”来形容艾希曼的犯罪。“艾希曼既不阴险奸诈,也不凶横,更不像理查三世那样决心‘摆出一种恶人的相貌来’。恐怕除了热心于自己的晋升,他没有其他任何动机。这种热心程度本身绝不是犯罪……他并不愚蠢,却完全没有思想。这种脱离现实与无思想,即可发挥潜伏在人类中所有恶的本能,这种表现出其巨大能量的事实,正是我们在耶路撒冷学到的教训。”
在阿伦特看来,个体在毫无犯罪动机之下作恶,是丧失了判断善恶是非的能力。学者刘瑜在文章中写道:“没有一滴雨会认为自己造成了洪灾。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漫长,长到处在这个链条每一个环节的人都看不到这个链条的全貌时,这个链条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理由觉得自己无辜。”艾希曼同样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他的辩护词是:“我不是那个被打造出来的禽兽,我是谬误的牺牲品。”
阿伦特一再强调,这样的“牺牲品”可以“毁掉整个世界”,当整个社会缺乏批判性思考,就很容易理解为何那么多人都跟着希特勒的脚步跑了。而阿伦特相信,思考对作恶有遏制作用。因为“平庸的恶”也是恶,哪怕全无作恶动机,也没有人可以逃避个人责任。
1964年,58岁的阿伦特在著名演说《专制下的个人责任》中讲道:“不参与者是唯一能够自己作出判断的人。他们之所以能如此,并不是因为有比别人优秀的价值观,也不是因为旧的是非标准仍然深深地植根于他们的头脑或者良心之中,而是因为他们的良知尚未进行所谓的自动运作。他们的标准不同于大多数人,他们会问自己,我干过这种事情后,究竟还怎么能心安理得?……这种判断的先决条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智力或者对道德的精细分析,而只是一种扪心自问的习惯,也就是自己和自己默默地对话。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称此为思想。”
更重要的是,阿伦特相信,“平庸之恶”与个人自由息息相关。她在《人类境况》中写道:“人类不可能获得自由,除非他知道自己是受制于必然性的,因为把自己从必然性解放出来的努力虽然不可能完全成功,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赢得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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