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妙津:未完成的生命写作

作者:骆以军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2-08-01 20:45:32

摘要:邱妙津:未完成的生命写作

骆以军

   邱妙津,1995年于巴黎留学生宿舍自杀,使用非常激烈的方式;翌年,她的遗作《蒙马特遗书》出版。
    我很难向中国内地读者描述这本书对台湾那一代文学青年的重大影响。那像是海下面一座火山的爆发又瞬间将自己吞噬进一个既塌缩却又暴涨的宇宙一般的生命奇景,是永恒印刻于这些年轻生命的事件。邱妙津用她的死亡将绝对存在的时间吞噬,却在决定自死之前一段时间,透过她《蒙马特遗书》中一封封体例严谨分章节的“遗书体”小说,将时间定格、无限拉长,以巴洛克音乐赋格的方式,展示着一个青年艺术家关于爱、艺术、伤害、纯粹,或是对创作的意志的宇宙星空描图……
    自此,邱妙津不仅挟带出1990年代台湾文学精英(她且较同辈早慧)的“现代艺术文学之创作(而非改良)刍议”,更将“女同志”拉子,Lesbian的身份认同从台湾1990年代刚解严时潘多拉盒子般禁锢、压抑的白色恐怖中释放出来,同时建构一个“安全、去异存同的想象群体”。
城市呓语与“青年形象”
    《蒙马特遗书》在台湾,几乎已是“女同志”人人必读的经典,是二十年来拉子圈的“圣经”。它像是一辆被现代性高速车祸压挤、扭曲、车壳焊裂、玻璃碎洒、龙骨在烈焰焚烧后仍显现强勒结构的、“女同志”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
    如今我已四十五岁,距我和邱妙津相识,或说我们两眼发光、头顶长角,几次争辩但又同侪友好,脚朝上踮想象可以写出怎样怎样的小说的年轻时代已经二十年了。我仍在不同时期,遇见那些小我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的拉子(通常是一些像她,有着黄金灵魂,却为自己的爱欲认同而痛苦的T们),仍和我虔诚地谈论邱妙津,谈论《蒙马特遗书》,我感觉她已成为台湾女同志“拉子国”某张隐秘时光货币上的一幅肖像。《蒙马特遗书》已不止是邱妙津自己的创作遗产,它像《红楼梦》、莎翁的戏剧一样,成为台湾拉子世界那极域之梦,浓缩隐喻——像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将关于一整座城市的文明、辉煌、羞辱、记忆、错乱的认同,全打包挤压到地底一位“密语者”的呓语之中。
    有一次和梁文道先生聊到“中国小说中的‘青年性’”。我说:我感觉中国小说里没有“青年的形象”,只有老人和小孩。特别是小孩,全是一些把头埋在自己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卵壳中的“少年”或“孩童”形象——还来不及孵化便孱弱地死了。
并非一本“孤立”之书
    文道指出我这是印象派式的谬误。他举证了许多共和国经典小说的“青年形象”,譬如伤痕文学及寻根派里那些青年:
    小孩、侏儒、恶童或痴儿;作品如莫言的《蛙》或《生死疲劳》这样的时空巨幅展演“流浪汉传奇”,如格拉斯的《铁皮鼓》与《痴儿西木传》、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历险记》、匈牙利女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恶童三部曲》——都有一种灵魂尚未完全落进“某个时代全景疯狂”的成人群体中的孩童观看之眼。
    在台湾我想到的是1990年代,我同辈一整批的创作同伴们,譬如邱妙津(她的第一本小说是近乎习作的《鬼的狂欢》),或是几年后走上自死之路的袁哲生与黄国峻;或是香港董启章的《安卓珍尼》(他因在台湾的文学奖夺奖而引起注视),叙事声音的阴性性别乃至人格分裂,背景延展一种人类历史已远离的“物种起源”的异质、淡漠;赖香吟的《雾中风景》,受创的画面,人在其中何其渺小的孤寂荒原;或是马华小说代表人物黄锦树的《鱼骸》;或是我在二十五六岁间的处女作《手枪王》里的一些被贴上“后设小说”里面目模糊、流离失所、断肢残骸的变态少年……
    我们这批台湾60后的年轻小说家群后来被称为“内向世代”。我们前代的张大春、朱天文、朱天心、李永平、张贵兴、李渝、舞鹤等一代台湾作家们的作品,似乎已将中文现代主义的语言实验,推到一个成熟且贪婪连接上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这些如万花筒迷宫般的小说“大航海世代”,透过小说你仿佛可以看到一座大教堂的繁丽建筑,你可以出航到人类心灵海洋的任何百慕大,捕捞任何一迷踪、裹胁了神秘、失落存在意义的白鲸。
    与之相对的,回头观看我们这批处于1990年代的台湾60后的年轻小说家群,则动员了更精微的显影术、更微物之神的静室里的时光踟躅、更敏感的纤毛和触须……却都像是如此专注却又无能为力地想探勘“我是谁”——那个大历史图卷已无法激起说故事热情;“我”,像被摘掉耳朵半规管的医学院实验课的鸽子。那样的自画像,通常已是一张残缺的脸。
    这是我在时移事往,近二十年后,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在北京出版,我想提醒此间读者的。它并非一本孤立之书,或仅仅再复制一次“女同志的少年维特的烦恼”。
自杀遗书
    时隔近二十年,我重读《蒙马特遗书》,还是每一小章皆无法卒读,巨大悲伤充满胸臆。我还是不断为她那私密的冥想、“命运之奥秘”、关于“灵魂”、关于“被爱欲”、关于“玷污”、关于“背叛”心绪翻涌,似乎聆听到这位永恒停在二十六岁的作者,用一种死神笔记本式、误解小辞典式、赫拉克利特河床式的喃喃自语辩证……
    《蒙马特遗书》确实像一枚被这位有着灵魂核子当量的女同作家封印如《Inception(盗梦空间)》或《源代码》这两部借用量子宇宙(或波赫士擅长的《环墟》或《歧路花园》)那样一颗“微型黑洞炸弹”(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发明):你一开启它,无论你处在怎样的真实语境里它都能将你的真实时间液化、整片萎白死灰,成为丑瘪皮囊,成为飓风中整条街皆粉碎的马康多镇。那似乎像一不断重返“死亡之前最后时刻”的回路。你不断重新鉴视、查看那死亡密室的“箱里的造景”,“到底怎么回事?”坏毁的脸是在怎样的“爱的强大描述之光照”下,一笔一笔刷上阴影?那将使我们合上书后,恐惧、哆嗦、心脏宛如宇宙瞬爆,哀悯、净化,甚至羞愧。不是为多年前她早已发生的这个“自杀——遗书”的殒灭与存有的白银坛城,而是为我们没有对抗虚无、对抗媚俗,不愿意在屈辱和剥夺后相信自己是不该被羞辱和剥夺的,在浑浑噩噩的时光泥河中这样继续活着。
(作者系台湾著名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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