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掩上画卷
6月25日,吴冠中走了。这个身负巨万的穷人身后,没有追悼会,没有巨额遗产纠纷,所有的画都捐给了国家。就这样在北京南城一所已经显旧的房子里安静离去。
盖棺之后方能论定,吴冠中的一生,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众多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他为中国当代绘画所作出的努力,以及对当代绘画的愤懑和不满。吴冠中不是一个圆滑的人,他定价中国当代绘画,但同样批评美术水准的低下,抨击美术体制的死板。在中国当代美术中,他应该是影响力最大的人,但他却并不与众流合污。君子卓尔不群,吴冠中庶几近之。
回望吴冠中
文/杯水
63年前,吴冠中以公派留学生身份远赴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学美术,同去的有40人,吴冠中是唯一一个学美术的,科目是西洋画。
旅法3年,正是二战刚结束的时候,生活并不乐观,吴冠中曾经对这一段生活有所描述:“每月八千法郎,当时约合六七十美元,战后法国很穷,黄油都是用的代替品——代黄油,肉也很少吃,食品都要凭票供应。”
吴冠中是国民党政府最后一批公派留学生,但3年公费期满后,已是1950年,国内已然换了新天。很多留学生们对共产党表现亲近,甚至引起国民党驻法大使馆的弹压。对于吴冠中本人来说,是否回国,则是一个选择题,很多年后,吴冠中透露了这一段心路,他和同学熊秉明、赵无极三人曾为此夤夜商讨,结果是吴冠中回国,赵、熊留下。
回国后的吴冠中在整个新中国的历程中经历了所有应该经历的过程,从回国教书到文革下放,到重新起用,再到功成名就,几十年的历史就是一部新中国发展史,自然不必多说。
回望吴冠中,其实要回望的太多了。仅说绘画,回国后的吴冠中致力于油画,并且一直在试图将油画民族化,后又兼画中国画,以油画的姿态展现中国写意。在人生的晚年,当他的画在拍卖行的价格已经超过千万的时候,他却将作品捐给了各个美术馆,按照吴冠中的说法,他的作品,“越是下一代的越理解。所以他的作品要尽可能地留下来,留在美术馆,让后人有所参考。”
捐画之外,吴冠中更被人乐道的,是他的烧画。吴冠中一生至少有三次大规模的烧画,第一次是上世纪50年代,吴冠中创作了一组井冈山风景画,后来他翻看手头原作,感到不满意,便连续烧毁。第二次是1966年,“文革”初期,他把自己回国后画的几百张作品全部毁坏后烧掉。第三次是1991年9月,吴冠中整理家中藏画时,将不满意的几百幅作品也全部毁掉,被海外人士称为“烧豪华房子”的毁画行动。 吴冠中说:“古人有毁画三千,我觉得还是少的。”烧了不好的,其目的则是“保留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在中国的当代画家们批量生产各种产品的时候,吴冠中能自毁作品,已然有古人遗风。
或许吴冠中的一生并非通过我们有限的文字所能完全表达,但是有一点我们都明白:吴冠中已然写入我们的历史当中……
敢说真话,敢定价
文/言冰
“我自己感到一直横站在中、西之间,古、今之间,但居然横站了50年。”吴冠中横站50年,横站的不仅仅是艺术,还有人生。
几十年里,他开口纵笔,从不检束,比如对美协的批评。吴冠中批评美协由来已久,他对中国美术体制、文化向来不满。他批评中国的美协画院“国外协会也有很多,但它们都靠作品生存。而中国却有这么多养画家的画院,从中央到地方,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他批评中国人“美盲比文盲多”;他批评中国艺术教育“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而在于大师。全世界很多美术家都没有学位、文凭这些头衔,什么艺术硕士、艺术博士,都比不上作品”;他批评艺术品拍卖的狂热“现在国内的艺术市场有点畸形,人为因素太多,蹿上蹿下的,就像心电图不正常。作为艺术家,他只管把作品留在人间,由后人评说”……
事实上,吴老画作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去世前他已位列“5000万级”画家之列。不过吴老对此却异常冷静,“必须经过历史考验,很长时间以后才能定下价格,我希望我的作品由历史来定价。”他说:“这个市场的‘心电图’不准确。我半点兴奋也没有,感觉毫无意义。”
吴冠中的晚年,几乎不断地在批评中国的绘画界,从美协到艺术学院,到画家本身,再到艺术市场,但有不满,从不讳言。这为他赢得普通人的赞誉,但也招来同行的敌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吴冠中都被中国绘画界所边缘化。不过吴冠中似乎并没有收敛,并且“变本加厉”,他曾透露等他死后会有更大胆的观点发表,而这个观点直指民族画,他说:“艺术今后民族血统的界限也会淡化。现在的美术界越来越保守,过分强调传统,狭隘的民族意识膨胀。譬如有的观点提出要建立中国自己评判油画的标准,何必如此将自己决裂于世界艺术大家庭呢?艺术家要有世界意识、人类意识。眼界开阔,看的东西多,才能得出正确的观点。”
很显然,吴冠中自己并没有决裂于艺术的世界,但艺术家们却将他决裂在外了。
吴冠中崇拜鲁迅,很多人都知道,他要像鲁迅一样,做一个“有脊梁的人”。在吴冠中的家里,摆着雕塑家熊秉明所作的牛。吴冠中曾说:“我对鲁迅的理解就是——生于野草时代,一生斗于野草,最后葬身于野草。”
吴冠中对鲁迅的崇拜并非叶公好龙,而是身体力行的,他一生批评不断,只为改善中国当代美术的局面;他自烧画作,只为留下最好的作品;他著书立说,要打一场“创造新风格的美术解放战争”……
例子很多,随便可以举出几个,比如“齐白石不如鲁迅”论,他说“我讲过一句很荒唐的话:300个齐白石比不上一个鲁迅。那时受到很多攻击,说齐白石和鲁迅怎么比较。我讲的是社会功能。要是没有鲁迅,中国人的骨头要软得多”。再比如“笔墨等于零”,1992年,吴冠中所写的《笔墨等于零》在明报周刊上发表,这为他招来了无数的反对声。
和鲁迅一样,选择一条路,就必然要承担起需要承担的责任,吴冠中说:“走上艺术的路,就是要殉道。要做好艺术,还需要痛苦,而我的心永远被苦缠绕着。”
他很富有,可是个穷人
文/阿夫
吴冠中很富有。
2010胡润艺术榜上,91岁的吴冠中以2.2亿元排名第二。而在各个拍卖行里,吴冠中的画总是站在当代中国画价格的最高处。早在1980年,吴冠中的《巴黎蒙马特》就在东京的个人画展上卖出104万港元,创下当时中国油画最高价纪录。而在去年到今年的拍卖中,至少有两幅吴冠中的画拍价超过千万,一幅《北国风光》3024万,另一幅《长江万里图》5712万。据统计,自2000年以来,吴冠中的画作在市场上拍卖的总额达到17.8亿元。
但是吴冠中又不富有。
直到去世,他还住在北京方庄的一处两居室的旧房子里。这间房子,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搬进来的,当时方庄是中国艺术家们的聚集地,但是如今,大多数当初来这里的人都已经搬走了,方庄也早就不再是艺术家们的天堂了。吴冠中却仍旧住在这里。家中的装修也很简单,它的书房不足5平米,除了靠墙两个装满画册和书籍的铁架子,就是临窗一张比课桌略大的书桌和一张椅子。椅子拉开就几乎顶到了书架。室内没有名家墨宝镇宅,没有斋堂匾额述怀,惟有迎门的墙上一幅梵高油画织成的挂毯。有人说他住在螺蛳壳里。而吴冠中则自称“下蛋的窝儿”。
就在这个“下蛋的窝儿”里,吴冠中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20年,平淡而且从容,如任何一个平凡的老人。
实际上,吴冠中的画有很多并没有进入市场,而是直接捐赠给美术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吴冠中散尽收藏,将画陆续捐赠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浙江美术馆、新加坡国立美术馆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吴冠中还在为自己的画寻找归宿。他说:“我的作品不是遗产,房子、钱可以留给你们,但作品要捐给国家……”
吴冠中是一个富有的穷人,他富有的不仅仅是金钱,更多的是精神,而他贫穷的,是奢华和欲望。
远去的大师
文/渭水
这个时代“大师”似乎很多,常香玉走了,她是大师;马季走了,他是大师;季羡林走了,他是大师;华君武走了,他是大师……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大师荒芜的时代,大多数有名号大师的人,其实并不“大”,也不“师”。
大师之大,不仅在于知识的大,更在于精神之大。比如鲁迅的大,大在他“俯首甘为孺子牛”,吴冠中之大,大在他散尽作品不取分文,大在他愤怒批评不畏排挤,这样的大,那些头上顶着“大师”帽子的人们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大师之师,在于为人之表率,为学之先锋。比如陈寅恪的师,在于他勤奋不辍,在于他的“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吴冠中名满天下,却能自毁作品,只愿留下最好的,这样对艺术的严谨和尊敬,粗制滥造追名逐利的“大师”们,又谁人能及?
所以,吴冠中可以无愧于大师的名字。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却远远不是大师的时代,不仅仅是美术,其实所有的领域都是,我们既没有了精神上的“大人”,也没有了学问和人格上的“师”。
吴冠中走了,他的人生画卷已然完美结束,但是更多人的画卷还在进行,那么,我们最终,又会交出一张什么样的作业?
采访手记
评价中的缅怀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陈相乐 北京报道
大师的离去,必定会引起无数人对其关注。吴冠中当然不例外。
不同的表达,一致的评价
画家赵士英是吴冠中先生的得意门生,曾多次陪同吴冠中参加活动,谈艺论画,挥毫泼墨。忆及恩师,年逾古稀的赵士英泣不成声。“他一生精力都用在绘画创作、艺术探索和艺术创新上。他为人处世态度鲜明、表达直白。他视画如命,假如不能为艺术而生,那就为艺术而死。”赵士英在谈到恩师时这样说。
身为中国美术馆馆长的范迪安先生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此评价:“吴冠中先生他的人生和艺术有三个最重要的特点。第一个方面,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一生不断地朝着更高的艺术境界去探索去努力;第二个方面,他在艺术方法论上走的是中西融合的道路,把西方艺术的现代特点和中国艺术写意的传统结合起来,形成了他个人强烈的面貌;第三个方面,吴冠中先生是一位非常热爱自己祖国和土地的艺术家,他的作品绝大部分描绘的都是他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不断地行旅,不断发现,接近大自然,在大自然面前来开展创造的特点。”
中央电视台书画院特聘画家、天津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著名画家霍春阳先生在接受《华夏时报》记者采访时这样评价吴先生:“在新思维能力方面,吴冠中更像是年轻人,而不像是一位老人。他更善于接受新事物和新思想。他的油画作品是非常成功的,他没有像西方的很多画家那样过于写实或者过于抽象,他很好地把握了写实与抽象之间的关系。”在谈到吴冠中去世后中国美术界的前景时,霍先生很惋惜地说道:“虽然在近几十年的培养发展中,我们当前不乏贯通中西方艺术的人才,然而,他们当中更多的受到西学盛行的影响,从而导致他们从事西画的能量远远高于对东方艺术的追求。与吴冠中相比,他们更多的是趋于肤浅和表面上的,很难超越吴冠中……”
京沪港,共同的缅怀
在北京,吴冠中逝世的消息传出后,一则百余字的简单讣告挂在清华大学的官方网站上。《华夏时报》记者致电吴冠中生前所在单位——清华大学,相关人员告诉记者,按照吴冠中生前遗愿,将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只会举办一个小型的追思会。是否确定在8月29日吴先生生日那天,工作人员透露目前只是暂定,并未最终敲定。
此外,记者从中国美术馆处获悉,该馆将于7月7日至8月2日举办“不负丹青——吴冠中纪念特展”,以缅怀6月25日去世的中国当代绘画大师吴冠中先生。工作人员介绍,此次展出的吴冠中先生作品一共有62件,这其中包括中国美术馆收藏的16件吴先生的作品,以及吴先生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的46件作品。在众多作品中,一幅题为《野草》的油画颇值得一看,作品中鲁迅的头像是和野草一起生长在大地上的,吴先生以此表达对精神父亲的理解——生于野草,葬于野草。
在上海,最近几天,上海美术馆吴冠中画作常设展馆的观众与往常相比明显有所增多,与中国美术馆相同,该馆也将举办“吴冠中纪念特展”。这将是继2005年上海美术馆吴冠中艺术回顾展之后,上海方面举办的一个比较大型的吴冠中作品展览活动。
在香港,原定于7月4日在香港艺术馆结束的“独立风骨——吴冠中捐赠展”也将延迟至8月29日。事实上,吴先生去世前几小时还在捐画。在他去世当日的白天,他的儿子吴可雨代表他前往香港艺术馆捐赠了5幅作品,其中4幅是今年的新作。据悉,这5件吴冠中先生去世当日捐赠的作品也将于8月在同一展览中展出。
或许对于普通大众而言,对这位傲骨铮铮的艺术老人最好的纪念或者缅怀方式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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