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洁:从航天部到公益圈,助盲公益机构里的“双面人”

作者:周南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22-09-24 10:02:36

摘要:从2003年到2022年,近20年的公益之旅,郑晓洁多数时候像一个“斗士”,奔走在助盲公益的第一线。当然也有沉静柔和的“B面”,称自己是“农夫”。

郑晓洁:从航天部到公益圈,助盲公益机构里的“双面人”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周南 文梅 北京报道

初见郑晓洁,是在采访梁江波之后。

梁江波是一位公益从业者,37岁,盲人,今年刚刚考入清华大学硕士研究生,堪为自强榜样,引发了不小轰动,彼时他正在北京市心目助残基金会任职,而郑晓洁是基金会的创始人,也是梁江波的“人生导师”。跟记者谈起服务盲人存在的种种问题,她言辞犀利如同八月烈日,让人避之不及。

此后两次再见郑晓洁,都在医院。

初次,亲人重病,她正劳心忙碌地照顾,疲惫中掺杂着一丝脆弱,记者未能与她聊太多。再见时,她已经恢复了神采,说到助盲、助残,依然谈锋甚健。

从2003年到2022年,近20年的公益之旅,郑晓洁多数时候像一个“斗士”,奔走在助盲公益的第一线。当然也有沉静柔和的“B面”,称自己是“农夫”。她告诉《华夏时报》记者:“我们当不了别人人生的舵手,我们就是农夫,我们要做的是为这些盲孩子创造环境,帮他们连接资源,他们想开什么花、想怎么绽放自己是他们的事。我们要尊重他们的选择,他们早晚要开花结果,我们要耐心等待。”

“公益斗士”

郑晓洁原本不是做公益的。

先是做了15年航天部侦查卫星技术工作,又做了3年企业高管;而后想起自己在攻读北大心理学时,结识的一位摇着轮椅上学、每天用手和屁股配合一点点挪上楼也要坚持上课的女同学,她决定离职转型,成为独立制片人,自掏腰包,制作了专门报道残疾人故事的周播栏目《生命在线》;2003年7月,她正式入行,注册成立了北京红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给盲生们做播音主持培训,以期为其开辟除盲人按摩以外的新的职业路径,并与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广播正式签订视障人广播节目免费播出时段;后又在此基础上,成立了北京市红丹丹视障文化服务中心(下称“红丹丹”)和北京市心目助残基金会。

此间起伏跨度之大,足以看出她的性格。如果说公益圈里不少人都温文尔雅,郑晓洁大概是个“另类”,快言快语,雷厉风行,让人觉得她几乎是个“斗士”。

比如因善款未到账起诉BBC世界信托服务公司并获胜,帮盲生争取平等参加自学考试的权利,依托机构在山东临沂农村开展“法与残疾人”培训,并依法帮助盲人实现免费乘车的权利……为人发声常有难处,郑晓洁跟人拍案而起的时刻也常有,没少担着“恶人”“刺儿头”的名声。

郑晓洁知道自己说话直、性子“轴”,她告诉记者这与自己是技术人员出身也有关系。载人航天和深空探测都是高风险事业,每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事故,为了确保任务的绝对安全,追求甚至苛求极致是必备的素质和品质。“我是在那种状态下长期训练出来的,所以不会拐弯,做事情特较真。我也知道自己刚起来、犯起‘混’的时候,挺招人‘恨’的。”

“但现在也开始慢慢改变了。”郑晓洁笑眯眯地调侃道:“都六十(岁)了,不能还不改。”

“赋权”

饶是如此“战斗型”的人,落到实处,郑晓洁的助盲工作做得其实非常细致和有针对性。多年来,在她的带领下,团队开发了大量切实有效解决问题的助盲项目。

比如纸币使用久了,上面的盲文不够清晰不利于盲人辨认,团队就跟建设银行合作开发了国内首款金融助盲卡——“助盲识币签字卡”,盲人可以据此轻松识别钱币面额,并能在银行凭单的正确位置签名,大大提高了他们独立办理业务的能力。

盲人出门时常常“碰壁”,多数商家并未配备相关无障碍设施,也不知道如何接待和服务盲人,比如点餐可能需要服务员报菜名,为了避免成为“负担”,不少盲人只在自己熟悉的固定点活动,且常常因此舍近求远。团队就先后推出三版《北京盲人生活地图》,其中收录了1000家如餐厅、咖啡馆、超市、医院、药房、银行、打印店、洗衣店、理发店、五金商店、剧场、博物馆、剧场等等有意愿、有能力为视障客户提供无障碍服务的公共服务机构信息,给视障人士的出行提供了充分的自主选择权,并以盲文版、有声版、大字版的形式呈现。

盲人的活动范围小,尤其是全盲人士每周运动频率几乎为0,团队就发起“快乐融合·盲健同行健身”,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组织志愿者带领盲人观看现场赛事,此后连续十余年,举办盲人趣味运动会,还组织视障跑者参加北京马拉松。

盲人无法看电影,他们就开发“心目影院”,开启了为盲人进行视觉讲述的新世界;盲人读书有难处,他们就开发“心目图书馆”,整合志愿者资源,与国际接轨,为视障人士制作标准化的有声图书等等。

不难发现,这些大大小小的项目涉及视障人士衣食住行、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多方面,且极为强调盲人自身的独立和自主。

郑晓洁认为,“赋权”极为重要,帮助他们享有本应享有的权利是对视障人士的真正尊重。“我们要做的不是替他们做决定,而是为他们提供补偿功能的辅助工具和用品。我们倡导的是一种观念的改变,尊重他们的独立性,让他们自己有选择权。”

“野心”与耐心

实际上,创办红丹丹之前,郑晓洁的“野心”很大,她想服务所有残疾人群体。“但当年,我们在接受国际组织培训时才深入了解,针对不同类型的残疾,服务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一个组织能扎根服务好一个群体就不错了。”

根据当时的调研,她发现,比起自闭症、肢残、听障等,服务视障群体的组织很少。“尤其是关注盲人成人的社会组织干脆没有。”郑晓洁没想太多,“既然没人做,我们就‘咣当’一头扎进来了。”

扎进来之后,郑晓洁才明白其中缘由。“这个群体特别复杂。”她分析道,有实验证明,人类获取的信息83%来自视觉,但盲人的世界是声音的世界,因此,客观来看,相较于听力障碍者或肢残人士,盲人由于视力障碍信息接收有限,因而防备心甚至戒备心更强。而认识和看待世界方式的不同,带来的是与盲人交流沟通效果上的巨大差异。“跟盲人打交道的难处在于如何跟他们建立信任。”

作为助盲机构的负责人,被服务对象怀疑的滋味并不好受。

为了更好地感受盲人的“视角”,郑晓洁和爱人王伟力常常相互配合,一人蒙上眼睛体验黑暗,一人在一旁引导。郑晓洁告诉记者,自己负责引领时,“大伟常常说,我怎么总把他往坑里领,其实就走在平地,是他自己深一脚浅一脚。有时候他还问我周围乱糟糟的是什么声音,但如果他不说,我根本注意不到有声音。”

此间经验,带来的是夫妻二人对盲人的理解和对自身委屈感的消解,“我们开始理解盲人因为外界信息获得不充分带来的不安全感和恐惧感,对于他们总是竖起来的戒备心也没有埋怨了。对他们的成长和改变,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他们的世界跟我们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做法也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也更能明白,应该怎么用声音服务盲人。”

也是在此基础上,夫妻二人开发了“假如给我三天黑暗”关爱体验项目,为明眼人体会盲人生活境遇,感悟生命及心灵成长提供了自我认识的机会。

当然,也有没有耐心的时候。比如,开发的“助盲识币签字卡”被抄袭时。郑晓洁对此非常无奈,在她看来,创新是公益机构升级发展的重要动力,这一点与企业无异,尤其对于红丹丹这种民间组织而言,申请的专利项目是其积累善款、实现自我造血的营养源。“我们费尽心思开发了‘助盲识币签字卡’之后,淘宝上很快就出现盗版,其他机构也相继出现‘变形版’,这对我们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过去依靠这项专利,我们可以获得几十万的年收入养活组织、开发其他项目,但是现在一年卖不了1万块。”

然而,要想对这种缺乏版权意识的公益侵权行为进行追责,民间组织几乎不可能实现。“追责成本高、追责难度大,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追责。”对于想通过自食其力实现造血、服务好盲人的郑晓洁来说,她偶尔也觉得寒心。

“服务盲人”与“平等施助”

在跟郑晓洁的交谈中,记者注意到,比起“帮助盲人”,她更常使用“服务盲人”。

这与红丹丹理念中的“平等”密切相关。

在郑晓洁看来,“不论是盲孩子还是有其他障碍的孩子,他们首先是社会人。”对他们的教育不能停留在“自强不息的残疾人”,而要把他们当成社会人看待,为他们提供技能培训、帮助他们掌握参与社会的能力更为重要,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也是他们自身想要和需要的东西。

另一方面,把他们当成社会人看待,就要用更为普适性的社会人标准去要求他们。但这并不容易。

实际上,郑晓洁接触的盲人不总是善良上进的,其中不乏品质上出现瑕疵的孩子,郑晓洁并不因他们是盲人就“草草了事”。然而,她的理念未能被全盘接受,她的严肃对待也常常被看作过于严苛,或者被解读为“不尊重、不理解残疾人”“俯视、歧视残疾人”。

直面,才能解决。在这个问题上,郑晓洁有自己的坚持。在她看来,盲人首先是人,既然如此,作为人就不排除有其多面性和复杂性,比如存有私心,比如因身体障碍所带来的心灵上的狭隘,甚至产生出来的“阴暗面”。

“这也正是我们要服务盲人的原因之一,不歧视、不俯视只是一方面,真正的平等在于思想和意识的平等,我们同样不能因为他们是盲人,就对他们的思想品质、人格标准降低。最终,一切都要回归到他们的心灵成长,让他们树立正确的意识。”

因此,红丹丹一直强调“平等施助”,提倡人性、法律、道德、责任的多方面平等,不因为他们是盲人就“双标”。“关爱不等于溺爱、理解不等于认同、帮助不等于包办、包容不等于纵容。这是我们倡导的理念。”

不过,面对盲人的职业选择,郑晓洁是另一种态度。

从红丹丹先后走出董丽娜、梁江波两位硕士研究生的“成功案例”,对于盲人朋友的鼓舞作用极大,但还有更多的盲生即便接受了红丹丹的播音主持就业培训,也没有那么耀眼,他们又回归到传统的盲人按摩行业。

“江波和丽娜都是很执着的孩子,他们对实现梦想充满了渴望,只要有机会就会抓住不放去尝试,有这种‘小强’精神就能活得很精彩。但另外的这些盲孩子也并不失败,在职业选择这件事上没有高低好坏,他们愿意学,我们就愿意教。”

实际上,接受培训后的盲生即便回老家干起按摩店后依然不错。通过红丹丹搭建的平台,这些孩子们见过来自世界各地120多位立法专家,采访过施瓦辛格,参加过特奥会等等,“也算‘走南闯北’了,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界拓宽了。”

前两天,郑晓洁接到了一个盲生的电话,其间,该盲生有几分自豪地同郑晓洁分享现在的生活,称在给客人按摩聊天时,客人对自己的见识表示意外和称赞。

“这孩子还特地从东北给我们寄了山楂酒,说了不要,他让我一定要喝,能软化血管。”说这话时,郑晓洁眼角堆笑。

责任编辑:方凤娇 主编: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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