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时代的清醒理性之士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严葭淇 北京报道

"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结合起来更加危险。民粹主义会导致从政者被民族主义所绑架，丧失理性；而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本质，是反改革开放的……"此言出自著名外交家吴建民，6月18日早晨，他因车祸不幸离世，这个躁动的时代，因此又少了一位清醒理性之士。

魅力外交家

作为资深外交家、前驻法大使、前外交学院院长，他温润如玉的外交家形象最为人熟知。而他的外交家经历也相当华丽：自1959年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分配至外交部工作始，亲历外交风云半个世纪：从1965年至1971年，他是周恩来总理的法语翻译；他还曾是中国驻荷兰大使、驻日内瓦联合国办事处及瑞士其他国际组织代表、驻法国大使，有着最耀眼的9年驻外大使生涯；之后，他在外交学院担任了5年院长；2003-2007年他出任国际展览局主席，是任该职的第一位亚洲人。2001年5月2日，他亲手将2010年世博会申请函，递交于国际展览局秘书长洛塞泰斯手中。

2008年4月，卸任外交学院院长的吴建民，收到了学院师生自发送他的一本“荣誉证书”，上写：魅力外交家，人生好榜样，我们的好院长。对外交官来说，“魅力”犹如其不辱使命达成目标的助力羽翼。而吴建民对于外交官“魅力”的定义，则是“说真话”、“说话有意思”、“有思想”：“我们要讲真话，讲假话的人是不会有魅力的”，“我搞了一辈子外交，跟很多人打过交道，有的人长相并不怎么样，但讲出的话有意思，有思想，值得你思考，你就会对这样的人有好感。”

而吴建民在外交中，是该定义的十足践行者。他曾对媒体谈及他平生最满意的一次外交之举。那是申办2010年上海世博会，吴建民被当时的吴仪副总理任命为“申博前线总指挥”。他回忆说，“当时申博的国家有89个，主要竞争对手有5个：俄罗斯、波兰、墨西哥、阿根廷、韩国，竞争非常激烈。有些国家使馆的外交官非常活跃，频繁进出于各国使馆，用各种手段同有关人员“套近乎”，搞“感情投资”，但是我坚持做工作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绝不做假。”

外交官是一个国家最直接的门面，而吴建民无论何种场合都始终保持温文尔雅的态度，他不玩弄外交辞令，总是言辞锐利地直击问题，让人感受到一个外交官的职业风范，外界因此评价他“有一种士大夫气质”，而这相较于如今血气躁动如今动不动就秀肌肉的氛围，尤其难能可贵。他多次表示他不喜欢外交官的“面纱”，更愿意让大家看到“真面目”。早在2003年7月，他在结束中国驻法大使的述职报告上就建议：揭开蒙在中国外交上的神秘面纱。他非常欣赏于右任先生的一句话：“造物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并以之做为人与人的交流的准则。在外交学院任院长期间，他也一直讲授“交流学”课程。

令人意外的是，“外交”了大半辈子的吴建民，还曾有5年宅在家中当“家庭煮夫”的经历。在这5年的低谷期，吴建民一直保持着乐观心态，因此收获了许多人生财富。“我想人要有点追求，要做点事，要给家庭、国家，乃至世界做点事。当你有了目标就不会为小利所动，有了追求就会不断努力。比如我做翻译，我就研究怎样翻译得更好。我当发言人，几乎“吾日三省吾身”。而外交部不太用我的时候，是我的人生低谷，但不做外交我可以做翻译，也依然很开心。另外，我很喜欢体育活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出去做做体育活动，跑跑步、游游泳，心情就自然得到调整。”

理性务实派

因为他的稳健温合，曾有人以“鸽派”冠之，吴建民不喜欢这个称谓，真正了解他的人也不喜欢别人馈赠的这顶帽子。“我不太喜欢人家说他是鸽派。如果非要安一个什么派给他，那就是务实派，或者说理性派。对外交而言，务实和理性，就意味着进退有节、张弛有度、刚柔并济，既不得虚名而受实祸，也不见利忘义不讲规矩。”和吴建民有过交往的“导弹熊”写道。

作为职业外交官，吴建民经历了中国改开的前30年和后30年，深谙中国外交曾走过的弯路，也因为他的足迹遍布诸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领导人，知道什么是世界潮流和大势，所有他才养成了自己理性务实的世界观，并时时地发出难得的清醒之声。就在他离世的当天，微信朋友圈就被这位前大使曾经的真知灼见刷屏。

无论古今中外，真正优秀的外交官，都是孙子“伐交大于伐兵”的信奉者，遇有国家争端都力主用非战争手段解决，吴建民更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和平主义者。2015年8月二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前夕，他在接受《华夏时报》记者商灏专访时，详细地阐述了自己对建立世界新秩序的主张：“国际关系中统领一切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时代主题变了。当今世界的时代主题，是和平与发展。看到和懂得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个世界已从过去以战争与革命为主题的时代，转变为以和平与发展为主题的时代。”

他并谈到美国著名外交家基辛格的著作《世界秩序》，“去年10月，基辛格请傅莹和我一起吃饭时曾提到他为何写这本书。他说，自己已经91岁了，写这本书之前，人们问他最不放心的事情是什么？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他回答说，他最担心的是世界秩序。从这种担心出发，他写了这本书，论述了世界秩序形成的过程，及其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地区的不同诉求。但他最关注的，还是21世纪的美中关系，他最担心美中再走上对抗之路。因此，基辛格提出建立太平洋共同体的设想，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这样美中就不会走向对抗，而是走向合作共赢，这大概是世界上一些有思想的人所作的一种前沿考虑。”

作为一个清醒的理性主义者，吴建民对民粹、民族主义也保持着相当的警觉。他说，民粹、民族主义本质是反改革开放的。“最近，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内膨胀，这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美国总统大选，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相当猖獗。听听特朗普先生的讲话，好像美国的问题都是中国造成的。”他强调，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结合起来则更加危险。因为民粹主义会导致从政者被民族主义所绑架，丧失理性。而“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在中国也很危险，民族主义往往打出‘爱国’的旗号，‘爱国’无罪；民粹主义则装扮出‘为民请命’的样子，二者均有很大的欺骗性。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民粹主义的本质是反对改革，民族主义的本质是反对开放。”

从任何角度说，吴建民都是个真挚的爱国者，正因为挚爱，他才希望这个国家一天天实实在在地好起来，而不是文过饰非，讳疾忌医。所以他会说，“一个国家，走到世界舞台的中心，人们总会品头论足。别人批评你是对你重视。批评也使我们自己反思：有些事情，这样做是不是最好的办法？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这个国家不怕大灾大难，就怕头脑发昏。”

近些年，以《货币战争》为代表的阴谋论非常盛行，对此吴建民认为，这和“以阶级斗争为纲领”是有直接关系的，“中国是从一个弱国走向强国，难以避免的就是“弱国心态”。”他主张，应该将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结合起来，“中国30年的成功，成功在什么地方？改革开放，跟世界进行合作了。”“未来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法治的世界，应当是讲规则的世界，中国人不应当去违反规则，应该按照大家所共同制定的制度办事。不要以为可以我行我素。现在有些人想横行霸道，这是非常荒谬的、浮浅的，是暴发户的心态。”具体到每一个中国人，吴建民希望国人“摒弃民族主义，把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结合起来，爱祖国，爱人类。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一个理性的、包容的、谦逊的、自信的中国人。”就在去世前不久，他还在自己的新作《如何做大国》，阐述国人该如何准确地认识世界和中国。

可以说，近些年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吴建民，是一位携带着特有的前外交官基因，直言国家发展方向等公共议题，发出自己声音的人，而这正是他值得我们敬佩追慕的所在，因为他心怀理想，并实实在在地付诸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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