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哲学院王德峰:公益是度己与度人的统一

作者:文梅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23-07-15 15:40:15

摘要:他认为,“老人跌倒无人敢扶”这类社会现象恰恰说明,“社会信任的普遍危机乃当代社会最基本的病症”,因而“当下的中国亟须精神家园的重建,而重建的中流砥柱永远是人民”——这是他的心心念念。

华夏时报(www.chinatimes.net.cn)记者 文梅 北京报道

67岁的王德峰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忠实拥趸。从《六祖坛经》《心经》到阳明心学,再到《红楼梦》、命理学和哲学导论,这位复旦大学哲学院的退休教授似乎信手拈来。但他并不拘于枯燥冗长的文本理论,而是总能结合社会热点、焦点进行深入浅出的剖析,话语间夹杂着你熟悉的身边故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用最接地气的大白话将原本机巧深奥的人生智慧娓娓道来。

王德峰 “每逢开讲必抽烟”。这当然不是个好习惯,但他每次也会直言不讳地说:“我烟瘾很大,如果不吸烟,思维的通道就堵塞了,我会萎靡不振。”他会对坐在前排的观众由衷表示歉意:“如果烟味呛到你们,请自行佩戴‘防毒面具’”。

台下的观众哄笑时,他便拿起早就放在一旁的打火机,笑着说:“那就先让我抽一支啊!”说话间迅速点燃香烟,微眯双眼,深吸一口,瞬间的无比满足后,他很快进入正题。

上述场景均是《华夏时报》记者在未见到王德峰本人前,通过他的演讲视频看到的片段。6月3日晚,在北京东四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里,记者第一次与王德峰面对面。他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天的《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重建》文化讲座。

王德峰身材适中,头发略有花白,戴一副浅色眼镜,穿淡青色长袖衬衫,深色裤子。许是天气炎热加上连续上课辛劳,他显得有些疲惫,额头有汗。肩背稍弯,走路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健。尽管已经下课,仍有几位意犹未尽的同学围在他身边不肯散去,于是斟上几杯清茶,继续坐而论道。坐在一群比他年轻不少的青年人中间畅谈,王德峰不端不装,时而严肃蹙眉,时而仰天大笑,尽显真性情。

正式采访约在第二天早晨。这是王德峰第一次就公益慈善的话题接受采访。采访中《华夏时报》记者问:是否可以分享一两个对他人生成长有触动的公益慈善故事?

王德峰答:“没有”。

“也就是说,您认为生活中身边的这些人,做任何事情都是自自然然的,不需要刻意。”记者追问道。

“嗯,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助的事情,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当中随时可能发生。他们做的事跟公益慈善机构没关系,也没人觉得“我做的事是慈善事业。”在王德峰看来,民心之本然和质朴,本就蕴含着淳良慈善。

当天的采访进行了大约一小时。虽然自谦从未对公益慈善事业有过专业研究,但王德峰话锋所指,将公益与慈善的异同解析得清楚明晰;将企业家是否必然会成为慈善家,以及资本与公益慈善的关系捋得透彻明白。他认为,“老人跌倒无人敢扶”这类社会现象恰恰说明,“社会信任的普遍危机乃当代社会最基本的病症”,因而“当下的中国亟须精神家园的重建,而重建的中流砥柱永远是人民”——这是他的心心念念。

不知何时起,王德峰被冠以“哲学王子”的雅称。他曾教过的复旦学生说:“王老师这个‘哲学王子’的称号,与外貌和年龄无关,而是因为他永远保留着理想主义的信念,无论如何都坚信那份超验的精神的力量,就像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小王子用一年的时间访问了六颗小行星和地球,最后还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星球,去看管他心爱的绵羊,照顾他钟情的玫瑰花。王老师现在花很多时间讲课、开讲座,内心真正想做的事,还是守护那份终极关怀。”

6月11日上午,上海绿地万豪酒店内,《华夏时报》记者第三次见到了王德峰。这次他作为深圳国际公益学院的特邀嘉宾,给同学们带来了《坛经》的智慧分享。两个多小时的讲座,王德峰从《坛经》的由来讲到六祖慧能如何悟道、得道并成为一代禅宗始祖。他的讲述真诚直白,也会在每个知识点的小结处融合一个小故事,让观众能够更为生活化地看待和理解这些平常被认为很难懂的佛学理论。

几天后,有深圳国际公益学院校友觉得,当日王德峰讲课时不曾将《坛经》真谛与公益事业的内在联系予以点评,甚觉遗憾,恳请王德峰再作补充。

不日,王德峰亲笔书写文字答复,标题为“禅宗境界与公益事业”。他如此写道:

1、公益事业须从本心出发,本心即大悲悯之心。大智慧就是大悲悯,合起来即是佛教所言的“悲智”。

2、公益是面向大众的布施,不仅“财布施”,还有“法布施”和“无畏布施”。

3、依禅宗精神,布施当是无相布施,才可免于邪知邪见,即免于“住相布施”,后者仍在高低贵贱的分别心中。如此,方可免于“公益”蜕变为变相的“私益”。

4、布施也是布施者的自度,是度己与度人的统一。这统一便是社会的共度,即,走向一个光明、温暖的社会。

访谈

公益与慈善皆为爱 无有层次高低之分

《华夏时报》:您如何解读“公益”和“慈善”?

王德峰:公益和慈善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公益”是为整个社会完善公共利益,为社会公众提升福祉,公益事业的服务对象没有贫富之分,所有人都可从中受益,也需要很多人的参与。“慈善”主要是针对困难人群,帮助其改善生活,脱离困境。在佛教中,慈善就叫“布施”,用钱财布施叫“财布施”;帮助别人解决困难,教人家手艺或谋生的本事叫“法布施”;别人遇到困难或陷入恐惧当中,你帮助他摆脱恐惧,叫“无畏布施”。

公益和慈善,面向的受众有本质区别,具体做法也不同。比如我们的城市建设就属于公益事业,城市的每一位市民都可以共享,但如果它变成某种资本运作过程的话,就不叫“公益”了,公益事业是不在其中谋取经济利益的。纵观历史,我一直认为我们中国人私德不错,公德欠缺,就是我们为公共利益服务这种事做得不多,或者没这个传统,“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句民间流传已久的俚语,其实就表明了我们这个民族在这方面是有缺陷的。

《华夏时报》:有些人谈及“公益”与“慈善”,认为捐钱做一些扶贫、教育、助老扶残等事情,无非就是做“慈善”,还上升不到“公益”这么一个相对社会化且宏大的视角。您觉得呢?

王德峰:这等于又把“公益”和“慈善”混淆了。慈善就是慈善,慈善很伟大,没有什么境界大小的问题。人人都会有遭遇困境和需要被救助帮扶的时候,慈善常常是雪中送炭,能帮助别人解决这些燃眉之急。只要他真心去做了,就是好事,境界就很高。而不是说“公益”是高层次的,“慈善”是低层次的,哪有这种区分?慈善最要紧的、最关键的地方是什么呢?就是无论捐钱捐物,都应直接给予被帮助的人,中间不应有任何其他环节,让做慈善的人能最直观地感觉到自己的奉献有意义有价值,得到心安和满足,继而继续持续自己的慈善行为。

《华夏时报》:您认为中国公益事业的发展会随着社会的进步而进步,还是说它有一定的自发和主动性?

王德峰:公益事业的健康发展本来就是在推动社会进步,没有公益慈善事业的发展,这个社会就没有进步,没有动力。但这个动力来自老百姓内心,来自所有各个阶层的老百姓对民族的关怀。我们中国儒家的学问就是家国天下,如果没有天下关怀,哪会有慈善事业?对他人的苦难无关痛痒,这不是中国人,这叫“麻木不仁”。慈善事业、公益事业的动力一定来自民众,不来自任何其他方面,其他方面都有它的利益,其他机构包括企业和权力机构都有他的利益,维护自己的利益是他第一位的事情,但谁来关怀公众的共同利益?谁来帮助需要救助的人?

他来自民心,他从民心中发生,从人民的内心中来。

《华夏时报》:您觉得公众参与公益慈善事业的积极性和主动性需要引导吗?

王德峰:不用引导。他自发的。谁来引导?你怎么引导?你该怎么引导?什么是对的,什么不对的?人心是一杆秤。我们这个民族好了不起的,儒家的精神在的,还有佛家救苦救难的精神,这才是真正的动力。

为富不仁≠不仁而富

《华夏时报》:假如您是企业家,您会把慈善资金点对点地做捐赠,还是把钱交给专业的公益组织帮您打理?

王德峰:我倾向于后者。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能力有限,而且对社会信息并不是很熟悉。公益慈善机构是个社会公共机构,其存在的第一使命就是及时发现社会需求,推动社会问题的解决。

《华夏时报》:您如何去挑选一家公益慈善机构,好让自己觉得“我的钱给他们,我放心”?

王德峰:假如我是慈善家,我无从区分,我没能力判断,我也不能派一个调查小组,对吧?我只能说,首先这个公益慈善机构在法律层面是被国家认证的机构,因为我们不能排除某些人利用公益慈善事业谋利,如果是这样一个机构,我就是遇到骗子了。假如我想布施,我想行慈善之事,结果我被一个表面上的慈善机构所骗,这个我无从判断——哪一个慈善机构是真实的,哪一个是骗子机构,这只有法律和国家来论证。国家如果认证了这家慈善机构是真实的,也要为其认证承担责任。

《华夏时报》:有些网友对一些高调宣传自己公益慈善事迹的人表示反感甚至质疑,比如曾经有个叫陈光标的企业家,他拿着现金去现场做一些资助,大家就会觉得“你这是在做慈善还是在炫富”?或者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王德峰:一个做出慈善行为的人,帮助了许多需要帮助的人,这是应当表扬的,应当让社会公众了解,并且社会应当对他表示感谢,这很正常。他(陈光标)实际上把钱送到了需要的人手中没有?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送到了就可以,他宣传自己也没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质疑?只要他确实把钱送到了需要的人手中,这就是好事。

《华夏时报》:现在社会公众对企业家这个群体期待比较高,每次遇到突发的灾难,他们都会看每家企业的捐赠。如果看到没有捐或者捐赠较少,有网友就认为这家企业“为富不仁”。您的观点是什么?

王德峰:捐赠还是没捐赠,捐赠多还是捐赠少,都不应该引起对捐赠人或者对企业家的一个道德评判。慈善本来就属于道德范畴的行为,它不是法律强制性的行为,就是说如果一个企业家不做捐赠,他也没有违法,对他进行道德批判,我认为没有必要,因为“为富不仁”不是这层意思。假如我发财是靠影响别人生活的方式来发财的,这叫“为富不仁”。我发了财没有去做慈善的事业,不叫“为富不仁”,这个概念不能乱用。普通老百姓的愿望是“你发你的财别影响我的饭碗,你发你的财我没恨你,你命比我好,我没恨过你”,中国人会这么想——你命比我好。但是你发财的同时在影响我的饭碗,我要跟你干,因为这叫“不仁”,不是说不捐赠就是“不仁”,我认为这个事情要搞清楚搞明白。

《华夏时报》:还有的企业家他会把一些资金捐到国外的高校,您的观点也一样吗——人家爱捐给谁就捐给谁。

王德峰:嗯,捐给国外的高校,它捐的是教育和学术的事业,这是人类共同的事业,我们为什么那么狭窄?我们的慈善事业是人道主义事业,人道主义是跨国界的。现在把这种行为看成是好像不爱国是吧?然后对他进行批评,我认为毫无必要。

舍弃公益慈善 资本将无以存续

《华夏时报》:您曾说“如果比尔.盖茨一开始就是个慈善家,他就不可能成为世界首富。”反之,他现在已经是世界首富了,是否必然就会成为一个慈善家?对此,您的逻辑是什么?

王德峰:资本在创造财富的同时,创造富裕的社会状况的同时,也一定制造贫困。很简单——利润哪里来的?其中相当多的人口是拿工资的,是工资收入者,一小部分人是做企业的企业主。无论是金融企业资本市场还是实体经济企业,他的收入就是利润,利润越大,他的企业越发展,同时就意味着工资收入被限制了,所以在制造富裕的同时,一定制造贫困。所以,如果比尔.盖茨没有利润的话,他不可能成为后来做慈善的人,他先要把自己发展为一个巨大资本的拥有者。当他获得巨大的资本、成为世界首富的时候,他同时也制造了那么多贫困,这不是他个人的责任,而是资本运作自身的逻辑。资本越是增长,就越是带来相当多的人口贫困。

《华夏时报》:所以有网友说,资本是万恶的(笑)。

王德峰:(资本)不是万恶的,“资本有伟大的文明作用”。马克思说,资本带来了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它带来了人的个人社会化程度越来越高,带来了不断被打开的多元使用价值领域,这是它的三大文明作用。它本身没什么恶不恶的问题,它是一种生产方式,一种生产关系,但这种生产关系当中一定会产生一个它不可能排除的事情,就是一部分人群的贫困。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能够做大慈善家的前提,他的财富来自哪里?来自市场经济。既然来自市场经济,他在获得财富的同时,市场经济的机制就带来贫困,这就是我的逻辑。

第二个问题就是发了财以后,比如说成为世界首富,会不会必然成为慈善家?当然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我之所以希望发了财的人都做慈善家,不是诉诸他们的个人道德和善良,而是资本。这种市场经济它要能够维持和发展,需要一个和平的社会环境。这种和平的社会环境我指的是什么?就是底层老百姓的贫困不至于带来社会动荡。而社会动荡有时就是以盗窃抢劫的方式出现,如果普遍发生这种盗窃和抢劫的话,这个社会就乱了。资本为了保持一个和平而有秩序的社会,需要付出它的成本,这个成本就是慈善,资本的存续和发展需要慈善。虽然对个人来说未必要这么做,比尔.盖茨恰好做了,他不做也没什么错,但如果整个富人阶层都不做慈善,最终这些人也将无以生存。

信任危机愈演愈烈 精神家园亟须重建

《华夏时报》:我国传统文化一直倡导我们与人为善、帮助他人,但现在我们看到的一些社会现象却让大家感到忧虑和不安。比如说,老人跌倒不敢扶,小偷行窃没人敢制止。大家都想不明白了---我们不是一个非常文明友爱善意的国度吗?为什么现在这些反而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东西,在您看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德峰:这种状况由来已久了,它表明我们中国社会生活的某种病症。比如说老人倒在地上不敢扶,或者一个被帮助的老人反过来把帮助他的人看成是肇事者,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对整个民族社会生活的打击是很大的,它叫“信任危机”,人与人之间无法互相信任。

第二,见义勇为很难做了,并不是没有意义,而是做了以后得到的后果是非常可怕的。当然,现在见义勇为的现象还是继续存在的,那么我们会感谢他,他是英雄,多亏了他,是吧?这两种状况都有,但是前一种情况带来的社会伤害无疑是最大的。

所以,21世纪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基础,(核心内容)就是精神家园的重建,没有精神家园的重建,谈不上这个民族的复兴。“复兴”不光是指富强,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社会,健康正常的社会中每一个老百姓心灵都有家园,现在普遍的心无所依,心灵无家,无家就会出现许多社会乱象。

《华夏时报》:有方法吗?

王德峰:这没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而是普遍不能被接受的状况,它带来了冲突。因为人心有辨别的能力,良知人人都具备,在这种冲突对抗中,邪要压正,正还压不了邪的状况,正是为未来的“正”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华夏时报》:您觉得背后的推手是民众自发的,还是说有更大的组织性的这种动力在推动?

王德峰:没有推手,而是人民本来就迷茫了。发表错误观点的人,他不知道他是错的,然后发出来被讨论了、被批判了,反过来他才发现他的观点是脱离生活本来和真实需要的——这是个人的狭隘,这些他自己没发现,被大家发现了。先前他的观点可能被许多人支持了,后来发现这不对。

互联网是一面镜子。这里边有许多正的邪的,这不是坏事。当下我们中华民族通过互联网这面镜子来照到自己的真实面目,然后才发现问题,共同改变它。马克思说得好,当时没有互联网,马克思说“报纸是人民自我忏悔的一面镜子”,整个民族才这样进步了。因为人民在真实的苦难中自我忏悔了。就如在香花和毒草的对抗中,香花本就是香花,毒草本就是毒草,你不能说把毒草赶走,不,毒草来了我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香花。

《华夏时报》:这个过程会不会有点长,或者说不可预期?

王德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长短是另外一件事,进步也是必然的。

责任编辑:周南 主编: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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