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旁白下的温暖

■李成
 
    我有好多年没有买过综合性的外国诗歌选本了，要买也是买某个诗人的代表性诗集，因为后者更便于把握一个诗人的整体风貌、思想内核与发展过程。但是，当我在书店里看见由数学家兼诗人蔡天新博士主编的《现代诗110首》，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翻阅，没想到，一翻还真没有能够放下。
    这部外国现代诗选分为红、蓝两卷。我首先拿起来的是蓝卷，吸引我的是这本书里收录了许多我未曾读过的好诗。如雅各布的《关于无用的叙事诗》、穆尔的《坟墓》、里索斯的《几乎》《单身汉之夜》、沃尔科特的《仲夏（之四）》、奥尔的《八月底》等。我虽然不是外国诗歌的专家，但是浸淫其中也已三十年了，还有这么多没有读过的好诗呈现在眼前，仿佛一片清新的丛林草地，让人见猎心喜。更为诱人的是，这里面绝大多数诗人我都不陌生，但为什么推荐的是他们这样几首或一首给读者欣赏，这实际上也体现了这部诗选的“新颖”。这两者就决定了我要毫不犹豫地先买下这本蓝卷。
    回来品读，果然觉得不凡。这本诗集的十位选家都是在诗歌翻译界非常前沿的学者、诗人，他们掌握国际诗坛最新动态，完全可以信赖。更重要的是，每一首诗都加了注释，而这注释不局限于解释词语，还兼有点明诗句精妙之处的作用，实际上可以看作鉴赏的眉批；而每一首诗后面，都加了“旁白”，对整首诗加以概括、评点；最后还附有作者简介。这样一来，对每一首诗既做到了条分缕析，而后总括评论，加上知人论世，可谓是深入而又全面，每读一首诗都可以视为上了一堂欣赏课，对初学者是入门导引，对成熟的诗人也提供了提升探索的路径。因此这本诗集也可以命名为《外国现代诗评注》。
 这套诗选是在初版《现代诗100首》的基础上增扩而成的，是成功的选本。它的成功除了所选作品新而精当，更在于评注的深刻与准确，虽然要言不烦，然而是直取心肝，也就是深中肯綮。限于篇幅，我们在此只能欣赏选家对一些短诗的“欣赏”。
 人们比较熟悉的曼杰施塔姆有首《放了我吧》：“放了我吧，献出我吧，沃罗涅什——/你要绊倒我还是马虎地放过去/你要丢掉我还是找回我——/沃罗涅什，妄想和胡闹，沃罗涅什，乌鸦和刀。”一般读者在作者诗集里读到此诗，或许会轻轻放过，但一经选家评注，就觉得分量大增。桑克对第一行作了注释：“地名。这是曼杰施塔姆流放中条件比较好的流放地…… 1935年4月，诗人在沃罗涅什写下这首诗。”最后一行也有注：“沃罗涅什的嘴脸，就是它后面紧跟着的这四个名词。”而在“旁白”列了三条（本书绝大多数的“旁白”都分条列出）：“一、对沃罗涅什这个凶手说话，像是求情，实则控诉，句间还隐含着决绝。二、译者的汉语与诗歌的功底让人敬佩，结尾一句精彩，‘胡闹’与‘刀’的押韵；‘妄想’一组词汇是偶数词相加，而‘乌鸦’一组则是偶数词与奇数词相加，收到了理想的表达效果。三、诗只有四句，俭省，而容量极大，它是生活的沉痛，也是生命的沉痛。原诗落款中注明的时间、地点说明了一切。”这种提示式的评点会引导读者回到文本去品评其中无尽意蕴。
 著名的博尔赫斯有首《庭院》，似乎在他的全集当中也不显眼：“夜幕降临/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显得疲惫/今夜，月亮又明又圆/不再主宰她的空间/庭院被天空浸润/庭院是一道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悄无声息，永恒正守候在星辰的岔口。/活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啊！/在门房，葡萄藤和蓄水池中间。”除了注释，蔡天新“旁白”曰：“一、这首诗气度不凡，所表达的宁静之美也是常人难以预先领略到的，因此诗人才把他的发现写下来，这大概就是诗歌的意义。二、门房和蓄水池原本不具有美的形式，但在这首诗里却不然，这充分说明了诗人独具匠心的发现才能。三、从平凡事物中挖掘或体会出诗意，是对我们诚实的一种考验。相比之下，‘技巧是一件与人的体格有关的事情’。”这种评注引导我们去发现不易发现的事物之美与诗意之美。
 挪威诗人雅各布的《悲伤的塔》我似未曾读过，全诗八行：“奴隶们有粗大的手，建起悲伤的塔。/他们有铅的心和山墙般的肩膀，建起悲伤的塔。/他们有石锤般的手，建起沉默的山。/它们立在勃良地、巴勒贝克和赫雷斯。/死灰色的墙在森林上面，石头的前额和忧郁的眼睛/在地球上的很多地方/燕子在空中排成巨大的弧形/好像无声的鞭打。”张曙光除了注释，还有“旁白”四条点出了诗歌文本的精微之处即诗眼所在，也指出了所运用的技巧技法。
 我之所以要当文抄公，是非如此不能让读者尝一脔而知一鼎之味。其实这部诗选所选的每一首诗，所加的评注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有的评点写得风趣生动，如黄灿然为马查多的《画像》所写的“旁白”就很可一读，不妨继续当回文抄公：“这是诗人马查多的自画像，语气真诚而诙谐。诗中有一些值得特别注意的妙句。‘而我爱任何在我身上找到家的女人’一妙。从表面看，可简单直接地理解为女人依偎在诗人怀抱中，但从深一层说，是指这种女人喜欢诗人的品格，并能在诗人身上找到家一般的自在。‘我身上流淌着一股左派的血液’二妙。不过，这是英译者勃莱改造的，原意是身上流淌着叛逆的血液。‘我沉默是为了将声音与回声分开。/而我在众多声音中倾听那独一无二的声音’三妙。这两行诗道出诗人的修养和气质所在，也是他之所以能够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的原因。‘我留下的诗歌/要像战士留下他的剑，剑出名/是因为紧握它的粗大结实的手，/而不是因为骄傲的铸剑人留下的印记’四妙。诗人表示要专心写诗弃绝名利，他确实这样做了。”
 本书有些“旁白”并不局限于诗本身，而是有比较和延伸。如在讲波帕的《你追我捕》时，西川联系我国《吕氏春秋》中的寓言《割肉相啖》（讲齐人好勇者相互抽刀割肉而相啖，至死方止）；评注聂鲁达《诗歌》，胡续冬提到根据聂鲁达一段经历拍摄的电影《邮差》，以这首诗作为片尾的字幕出现，以及哈代的简介讲道：“庞德推崇他；奥登看了他的诗之后，整整一年不能看其他诗人的作品；拉金看了他的诗之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迪伦·托马斯承认叶芝是伟大的诗人，但私底下则最爱哈代。”这些看似题外之言，实际上进一步丰富了本书的内涵，它不仅做到了言简意赅，而且能让人体验到更多文字的温暖，并了解更多文学史方面的知识，予人以更多启迪。
 通观全书，所选诗歌大多玲珑精致（这是特色，但也可能是欠缺），虽篇幅不长，但隽永有味，是有较深思想内涵和高超艺术技巧相结合的佳什杰构，可以为中国诗人提供很好的借鉴，也能激发中国读者进一步深入阅读欣赏外国现代诗，而评注文字揭示了一篇佳作的形成秘密，准确精到的文字好比教人刺绣，是把金针度人，其成就值得我们击节赞赏。
 （作者为诗人、随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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