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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如何“保卫”?

作者:雷颐

来源:华夏时报

发布时间:2012-09-27 11:28:00

摘要:在近代中国与外界的文化交流中,中国从“新词”的“输出国”逐渐成为“输入国”,这说明,若想以保守封闭来维护民族文化传统,但结果反而更加被动。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历史学者 雷颐

    以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俗称“字母词”,早在20世纪初,随着中外交流的增多,我国就开始产生“字母词”;1903年出版的《新尔雅》词典便收有“X光线”,虽只一条,却开汉语词典收入字母词之先河。
    此后,字母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的口语和印刷品中,今天,CT、A股、B股……开口即来,耳熟能详。对这种语言现象,对字母词能否收入汉语词典,学界及非学界一直都有不同看法。反对者认为:把西文词汇纳入汉语词典,导致汉英混用,对汉语纯洁和汉语安全造成了威胁,甚至是对汉字最严重的破坏;语言文字是中华文化的基础,字母词引入“汉语词典”,是从根本上破坏中国文化的基础;商务印书馆作为国家重要的出版单位,收入这类词损害了中华民族应有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赞同者则认为:使用字母词并不是谁愿不愿意,而是环境使然,社会在发展,语言文字也是发展的,不能用僵化、保守的眼光衡量,必须符合客观实际;词典收入字母词并非意味着要滥用字母词,而是对语言现象进行如实记录,《现汉》是一个工具书,工具书的作用就是要为读者提供方便,既然现实生活中出现了那么多的字母词,就要让群众有地方去查找。
    两种观点,针锋相对,各有其理,本应本着学术平等的精神互相争鸣、彼此辩驳。进一步说,如此复杂、长久、广泛的文化现象,有不同观点、不同意见方为正常,如果“舆论一律”,没有不同观点不同意见,才非常不正常。
    但是,今年8月28日,却有一百多名反对字母词进入汉语词典的学者,联合在一封举报信上签名,向新闻出版总署和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举报,称《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正文部分第1750页至1755页收录了239条如“NBA”等以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并像解释汉字的词条一样予以解释,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出版管理条例》、《国务院关于修改<出版管理条例>的决定》等法规。他们以保卫汉语、保卫中国文化为名,要求公权力介入这场正常的学术、文化争论。
    然而无数史实说明,公权力介入学术、文化争论,必然造成非常严重甚至惨重的后果。这些,众所周知,实在不必在此详述。但引人深思的是,为什么这一百多位学者,竟会主动要求公权力介入正常的学术、文化争论?为什么会以此作为保卫汉语的手段?难道公权力的介入,真能达到他们所理想的“保卫汉语”的目的吗?
    他们肯定认为自己的行为、理由非常正当:字母词会从根本上危及汉语汉字的安全,进而危及中华文化的安全。事情如此重大,要求公权力介入理所当然。其实,从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思想改造”、“胡适批判”到“反对精神污染”,公权力全都是以种种事关国家社稷安危、以这种“宏大叙事”作为介入、干预、管制学术、思想、文化的理由。真没想到,现在还有如此多的学者也抱有这种将一切都上纲上线、坚信“唯我独革”、不容反对意见存在,必依公权力将其除之而后快的心态。或许他们并未明确意识此点,但这种潜意识、无意识更可怕,更难消除。
    再说,以公权力强行干预语言现象只会使语言乃至文化更加干枯,更无活力,更无法与其他语言、文化竞争。日本向以中国为师,语言文字亦是如此。近代中国的大门先于日本被西方打开,中国对西方的了解也先于日本。日本在“开国”时,仍通过中国来了解西方,比如铁路、铁道,公法、选举,化学、细胞等西学新词,日本都是从中国引进的。然而20世纪初,一大批日语词却融入现代汉语之中。这些涉及很多学科的新词汇或是现代日本新创造,或是使用旧词而赋以新意。如服务、革命、逻辑、设计……文化的交流、新词的引进当然不能离开翻译。译界向有“音译”“意译”的优劣之争,但全球化时代音译意译似均已赶不上“时代需要”,干脆B超、CEO、CDMA、ADSL……直到随“超女”一夜走红的PK,这些“外语缩略语”直接羼入“天雨栗、鬼夜哭”才创造出来的汉字之中,成为“现代汉语”的一部分。是耶?非耶?能禁得了吗?由于禁不了,所以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专设有“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而这一部分,肯定会越来越厚。
    其实,现在有“世界第一强势语言”的英语,也受到其他语言的严重“污染”。2006年2月5日的《泰晤士报》曾发文评价“中式英语”(Chinglish)的影响,据总部设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全球语言监测机构”发布报告称,英语正在经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变革,第100万个英文字将在这年夏天出现。而且,自1994年以来加入国际英语行列的词汇中,中式英语贡献了5%到20%,超过任何其他来源:“令人惊讶的是,由于中国经济增长的影响,它现在对国际英语的冲击比英语国家还大。”该机构负责人、语言学家保罗·帕亚克说,法语在19世纪成为外交用语,而在20世纪逐渐走下坡路,据称词汇现在只有10万个。因为“全球英语不再是英式英语或美式英语支配的语言,而是以不受限制和具有区域特色的形式发展”。中式英语和多达60种类似英文字,如西班牙式英语(Spanglish)、日式英语(Japlish)和印度式英语(Hinglish),主要都是借助互联网而大行其道。帕亚克认为现在英语已经取胜,因为它兼收并蓄,而法语则较保守,其纯正度由法兰西学院规范。从1997年到2002年,欧盟使用法文的文件跌了24%,英文文件则增加32%。或许,这正是《泰晤士报》对“污染”标准英语的“中式英语”持肯定态度、认为其对丰富英语表达能力有积极影响的原因。语言与思想、文化一样,也是“有容乃大”。
    在近代中国与外界的文化交流中,中国从“新词”的“输出国”逐渐成为“输入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整个社会在近代开始的时候对西方的语言及其带来的知识采取一种抵制、排斥的态度。这说明,若想以保守封闭来维护民族文化传统,用心可谓良苦,但结果不仅无裨于事反而更加被动。英语在与法语竞争中把法语远远抛在后面的事实也说明,只有开放的文化才能赢得主动,民族文化才能真正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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