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君武远去:讽刺越来越寂寞

作者:阿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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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0-06-18 19:50:04

摘要:华君武远去:讽刺越来越寂寞

华君武远去:讽刺越来越寂寞

文/阿 夫

   2010年6月13日,华君武死了。
    华君武者谁?这对大多数当代年轻人来说着实是一个问题。实际上,他是一个漫画家。这样的解释有些可悲,这个横跨两个世纪的人,他一生的工作皆在于贡献,在他的身后,甚至连一个名字都留不下,在很久的时间里,年轻人说起漫画,只会想起日本、韩国,甚至美国,决不会想起中国,也决不会想起中国还有一个“一支笔抵上千军万马”的华君武。
    其实华君武在他最后的时间里也已经搁笔了,他最后一幅发表的漫画是在5年前,他买了一大摞报纸送人……
    这是怎样一种心情,不得而知,但是这个时代,却已经不是讽刺漫画的时代了,当年因为画漫画讽刺蒋介石而被列入暗杀名单的人,再也没有了驰骋的天地。
印象之华君武
    现代人对于华君武的印象,多数是来自于小学课本中的《公牛挤奶》,他的作者,叫做华君武。
    在中国现代漫画史上,其实有很多大师,丰子恺、张乐平、叶浅予……这些人或者师承显赫,或者家学渊源,或者博闻广采,华君武是唯一一个起自民间,又始终生活在漫画之中的人。
    华君武于1915年生于杭州,那个时代的南方,相对平静。他的漫画生涯,也是从这里开始。在华君武的自传里,他曾经回忆:“我自幼喜欢绘画,但一画静物,就很狼狈,总也画不像,我喜欢用比较随意的、写意的手法画画。这符合我的性格,最终我选择了漫画。”
    他的第一幅漫画来自于学校打防疫针,本是无心之作,没想到却在校刊发表,之后不久,他的另外一幅漫画《江南可采莲》被《浙江日报》刊发,这是他第一幅登上公共媒体的作品,从此开始了他的漫画生涯。
    初中毕业后,华君武赴上海求学,进入上海大同大学附属中学上高中,上海的舞台显然要比杭州更大,这里云集着诸多著名的漫画家,丰子恺、鲁少飞、张光宇、叶浅予等等,更有很多刊载漫画的刊物。而此时的中国,也不再平静,短短的十多年里,风起云动,大时代已然来临。
    在这个大舞台里,华君武开始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他最先投稿的就是林语堂主办的《论语》杂志,后来越画越多,从1933年初到上海,至1936年全国漫画展览召开时,华君武被选为筹备委员,3年的时间,他已经在上海漫画界赢得了足够的声誉,而此时的他,仅仅21岁。
    华君武在上海时期的漫画以“大场面”著称,比如《一二·九运动》、《江北大世界》等等。实际上,在漫画里,大场面并不多见,华君武的脱颖而出,或许与此有关。不管怎么说,上海的3年,是华君武漫画生涯的起点,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华君武还曾出任上海《新民晚报》下属《漫画世界》杂志的主编。
    如今的漫画,休闲有,搞笑也有,却惟独没有了讽刺。这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而在那些国难家危、烽烟四起的年代里,讽刺,却是漫画永恒的主题。而华君武,则是这个主题的代表人,叶浅予曾经评价华君武说:“中国当代只有一位当之无愧的漫画大师,就是华君武。”
    他的当之无愧,来源于他永恒的讽刺,华君武说:“不平则鸣,看见世界上这些不平等的,我就可以画漫画。”他拒绝画当今的休闲漫画,因为在他的眼里,“漫画是用来战斗的”,他说:“漫画的生命力和价值在于讽刺。就像医生所关注的是人的生死病痛一样,漫画家关注的是社会病。”
    他确实这么做了。从上海到延安,从延安到东北,再到北京,他一直在这么做。抗战爆发后,他只身远赴延安,留下了很多经典的作品,比如《肉骨头引狗》、《丰收》、《诱降》等,漫画家缪印堂回忆这一段历史时说:“对当时很多不识字的农民,他的漫画比社论影响还大。”
    笔可以做刀,很多人都知道,笔能够做刀,很多人做不到。华君武做到了,不过带给他的,并不仅仅是声誉,还有危险。抗战胜利之后,华君武转战东北,1947年,他的漫画《磨好刀再杀》几乎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这是一幅讽刺蒋介石的漫画,华君武自己曾经解释过这幅漫画的内容,“这个漫画形象的蒋介石穿着一身美国大兵服装,那时蒋介石就是依靠美国的援助才有力量来打内战的。蒋介石的生理特征是光头、高颧骨、小胡子和凹进去的眼珠,我除了刻画、夸张这些特征外,还在蒋介石的太阳穴上贴了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的、黑色的膏药……旧上海许多男女流氓常常贴着这种膏药……虽然蒋介石当时是中华民国的大总统,这块小小的膏药却表现了蒋介石的流氓本质。”
    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想法路人皆知,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容忍讽刺,这幅画在东北几乎家喻户晓,老百姓把它做成宣传画贴在马路上、火车站里,以至于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组织以“诬蔑领袖”的“罪名”,将华君武列入暗杀的黑名单。
永恒的讽刺
    讽刺是永恒的,敌人打倒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讽刺不再有用。解放后,华君武调入人民日报社,这时候,“人民内部矛盾”成为华君武的创作题材,他说:“新社会也存在旧思想、旧意识,这是人们头脑中从旧社会带来的。共产党反对这种旧的思想、意识、作风,所以提出世界观的改造……旧思想不会因为社会制度的改变而自动消灭,这就是社会主义长期存在的矛盾。漫画批评讽刺旧的也就是帮助建立新的……”1957年毛泽东发表两种不同性质矛盾的著名论断之后不久,华君武便推出了“人民内部讽刺漫画”。他对于“人民内部讽刺漫画”的定义是:“一,画错误的思想不针对人,亦对事不对人之意。也可以避免‘自动对号入座’。二、漫画是一种批评,对待人民内部也要与人为善,不要丑化。三、也批评人性中的弱点,思想方法上的形而上学等等,以扩大漫画的题材。”
    这一时期的华君武漫画,依旧有力,比如《疲劳过度症》、《杜甫检讨》、《误人青春》、《仓颉认字》、《大小家庭》、《生根》、《看医书》、《听相声?》等等,1962年,他画了《永不走路,永不犯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眼神畏缩,躲在婴儿襁褓里不敢动弹,尖锐讽刺了为了个人得失,宁愿不工作也决不冒犯错危险的官员。毛泽东看到这张漫画后,立刻作了批示,这张漫画作为文件,层层发下去,许多干部人手一份。
    实际上,那一段时期,对于华君武来说,并不容易,讽刺漫画可以不受任何时代的影响,但是漫画家不行。华君武对于讽刺的坚持,也成为他在文革中获罪的原因。华君武曾经应邀为《光明日报》画漫画,但画了几期之后,副刊编辑不敢再约。直到《光明日报》总编辑穆欣亲自向他约稿时,华君武才开玩笑说:“我的漫画你敢登吗?你敢登我就敢画!”穆欣也回答得痛快:“你敢画我就敢登!”
    这一段话今天读来酣畅淋漓,但在当时,却使他成为美术界第一个作品受批判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这两句话,也被批为“反党大阴谋”。
    文革十年,华君武搁笔十年。十年里,他的经历和诸多文人一样,蹲牛棚、喂猪、种地……惟独不再画画。直到文革过去,华君武依旧没变,依旧讽刺。
    商业时代里,大是大非的问题似乎已经不是社会的主流,华君武的讽刺也开始着眼于更加细节的东西,华君武说:“现在画经济题材的漫画必须沉下去。因为,经济领域的创作题材,会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得越来越复杂和艰深。”非典时期,看到国人随地吐痰,吐痰的人就进了他画里。看到市场上老人用品少,就画《娃哈哈,有不甜的爷哈哈吗?》,他画250幅的“猪八戒系列漫画”,从伪劣产品到拜金主义,无不包括,每次作画,依旧全心投入。有人评价华君武的漫画说:“似乎显微,实乃放大;看若放大,其实照妖;看似照妖,又在疗伤。”
大师最后的岁月
    华君武的最后岁月,或许并不快乐,这个一生讽刺的人,渐渐地没有了讽刺的阵地。越来越多的报纸刊物不再刊登讽刺漫画,对此,华君武很伤感:“现在不要我们了。”
    不要华君武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漫画是真家伙,太尖锐会出事”。讽刺漫画成就于报纸,也沉寂于报纸。华君武在纪念《人民日报》创刊五十周年的文章中曾写道:“五六十年代范长江、邓拓关心漫画,我们请他们和漫画作者见面,讲解时事,分析问题,谈政策,提高大家的认识,对漫画创作有很大的帮助。可以说,报纸培养了漫画家。”在当初的无数激情岁月里,报纸是漫画家们的阵地,成就无数优秀的漫画和漫画家们。但在今天,是休闲漫画,日韩漫画占据版面的时代,华君武却已经没有地方画漫画了。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幅漫画是在2005年《人民日报》上,内容是“讽刺台独分子参拜靖国神社”,发表时的心情“就跟75年前发表第一篇作品的心情一样”,他还买了厚厚一沓报纸送人。
    75年,这就是华君武的讽刺人生和漫画人生,在75年的生涯里,漫画对于华君武的意义,其实就是讽刺。讽刺别人,不做被人讽刺的事情。
    实际上,最后的30年,华君武做的最多的并非是画漫画,而是道歉,华君武说:“漫画家不应有双重人格,一面讽刺别人,一面自己又照样干,那终究落得被别人讽刺。”
    他为此道了30年的歉。他说:“50年代里,我画了不少错误的画,伤害了不少同志。大跃进里,我画了一些浮夸的错误画,这些都是历史的深刻教训。他还特别提到了在胡风、浦熙修、丁玲、艾青、萧乾和李滨声等人蒙冤受难时,自己曾经落井下石。”这段话,每开一次画展,他就要说一次。
    讽刺别人容易,但是反省自己并不容易,那个特殊年代的错误或许是时势使然,这也是大多数人自我宽宥的借口,但是华君武没有,他诚恳地、反复地道歉,或者不能挽回什么,但在精神上,他比更多人伟大。
与华君武无关的时代
    在历史的潮流中,有些人曾经被刻意地忽略了,有些人逐渐自我放弃了。但是华君武却是特例,他被社会遗忘,并非刻意,更多的是社会的自然遗弃,正如华君武所说“现在不需要我们了”。在商品经济流行的今天,讽刺漫画,这个曾经驰骋沙场,风光无限的武器,成了仓库里发霉的收藏,缪印堂说“那个用漫画讽刺社会的年代,再也不见了”。
    和华君武相关的时代是那些烽烟四起的大时代,而这个时代,是一个宫崎骏、黄玉郎流行的时代,是一个日韩漫画、美国漫画流行的时代,和华君武无关。他曾经以笔做刀,和整个社会的黑暗战斗,他曾经犯过错,也悔过了,但是最终,他寂寞而去。华君武从未放弃,他一直在战斗,但他为之战斗的人们,却早已经遗忘了他。在很长的时间里,华君武都默默无闻,在年轻人们感叹“中国漫画家们不配给宫崎骏提鞋”的时候,又有谁想起过这个名字。
    如今,“动漫文化”正在成为最流行的文化之一,成为一代年轻人追逐的目标,但是很显然,这种文化,这种追逐,早已经和讽刺无关,和华君武无关。据说华君武的故乡杭州正在紧急筹建华君武漫画博物馆,以及华君武漫画纪念墙等等。杭州被称为“动漫之都”,但是这个动漫又何曾是华君武的动漫?
    华君武的寂寞,让人以为这是一个不需要讽刺的时代,其实不然,这个时代,正是最需要讽刺的,社会精神的崩塌,公共道德的重建,无不需要讽刺,战争年代的讽刺固然有力,但在和平年代,诸多的社会问题掩盖在繁荣的表象背后,没有了讽刺漫画,没有了讽刺精神,没有了讽刺者们的发掘,只能沉得更深而已。只是,在“动漫产业”红火之时,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漫画的基本功能——讽刺。当人们把漫画当做物质的“产业”来做的时候,它的精神内涵,早就不见踪影了。
丧失灵魂的艺术
    事实上,除了漫画这门艺术外,中国的另一门艺术——相声也早已走向没落,它的没落与漫画相似:只有搞笑,没有了讽刺。
    中国曲协副主席、著名相声演员姜昆曾经说过:“近年来,由于缺乏好作品,我国相声创作一直处于低谷。”事实上,今天相声的萎靡不振,没有好剧本或者缺乏优秀的创作人才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症结在于相声丢失了它的灵魂——讽刺。不知从何时起,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表演者都忽视了相声的主要功能:讽刺、揭露、不平则鸣。相声变得不再讽刺。缘何会如此,借用之前媒体所说的一句话就足可以说明一切,“你讽刺一个官员贪污腐败,有人就产生联想,你是想破坏社会稳定;你讽刺社会不良风气,就说你另有所指……相声,俨然已成为一种‘戴着镣铐跳舞’的艺术。”
    如此这般,我们不再会有真漫画和真相声了。至此,世间再没有相声大师,再没有了漫画大师,其背后,其实是再也没有了讽刺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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